云意扭头问道:“是裴媜?”我默默点头,只见媜儿掏出丝帕示意双成走近,极其亲昵的为双成擦汗。
我俩面面相觑,云意脸上笑意渐浓:“男女授受不亲,这妮子越发胆子大了。”我极力想挽回颜面,分辨说:“媜儿还小,她不懂这个。”云意冷笑:“这话错了,有什么是裴媜不懂的?”
她这话说的极为轻蔑,我不知道她和媜儿又是什么时候结下的梁子。只见双成低下头,媜儿附耳轻语,两人靠的极近。我害怕再这么下去,这两人会做出什么更加意想不到的事来让沈云意看笑话,便故意踢动一块石子。
小石子踢踢踏踏的向前,滚进一片枯叶里,顿起一阵悉悉索索声。媜儿醒觉,一把推开双成朝我们这边高声喝道:“谁在那里?”我和云意躲的及时,她并未看到。
我拉着云意从背后的假山洞中七绕八绕转了出去,离的远了,云意甩开我的手道:“几年不见,你倒护着她了!”我看她脸上有恼怒之色,便赔笑道:“媜儿年幼不懂事,也没别的,你别恼了。”她冷笑道:“我恼什么?你倒是把往日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你也别笑,人心隔肚皮,裴媜那蹄子总有一天让你哭!”
她说完起身就走,这花园的路她原是极熟悉的,倒把我一个人撂在原地进退不得。恰好棠璃半日不见我回去,循着碎石子路找了过来。
“花园子里寒风霜冻的,小姐在这里傻站着做什么?”她忙忙的跑拢,我缓过神来问她:“你来做什么?”棠璃递给我一个暖手的袖珍镶银小汤婆子说:“还说呢,沈老爷都要走了,还不见小姐和沈大小姐的影子,老爷让婢子出来找找。刚才看到沈小姐一个人走了,婢子猜想小姐大概在她后面。要变天了,小姐快走吧。”
“棠璃,沈姐姐跟媜儿是不是有什么过节?”我扶着棠璃的手慢慢走着,棠璃笑说:“能有什么过节,不过是小时候争吵打闹罢了。沈小姐家的老宅子离咱们府近,主母和沈夫人又是金兰之交,沈小姐从小就爱在咱们这边顽。”我默默听了又问道:“依你说,沈姐姐这个人怎么样?”棠璃莞尔道:“沈小姐小时候就敢说敢为,是个性情中人。主母在的时候很喜欢她,还让小姐多与她亲近呢。”我总觉不是那么简单,沈云意既然性格豪爽敢作敢当,就不会无端端为了小时候的间隙记恨媜儿。但究竟原因何在,恐怕也只有云意自己知道
过了两三日,天色昏暗了下来,朔风四起,不一时居然下起鹅毛大雪。这是入冬后第一场雪,既猛且急。棠璃吩咐初蕊翻出过冬的各色被盖来,又嘱咐锦心烧旺屋中央的龙凤呈祥大宣德炉,自己则抽空去里间收拾出我的过冬衣服。
她们三个像勤快的工蜂,在屋里穿梭不停,我一时口渴又不好意思叫她们,于是自己起身去倒茶,过了好几个月的舒逸生活,居然连茶壶放哪里都不知道了。我正摸摸索索的找着,绛珠三步并两步走了进来,行罢礼后她顺手从多宝格上拿下茶壶给我倒茶,嘴上说:“棠璃越来越托大了,小姐要什么只管叫她们,犯不着自己动手。”
绛珠二十四五,稳重内敛,在府里地位与四熙比肩,是长姐身边第一得力的人。棠璃听见说话忙撂了衣服出来,见绛珠正伺候着,笑说:“我们刚说背着小姐偷会儿懒呢,姐姐就来抓现行来了。”绛珠知道她在说笑,因说道:“别胡闹,这雪越发大了,你们赶紧弄完让小姐进里间坐,冬日里受了凉可不是玩的。”又对我说:“我们小姐说今日下雪,晚上就不过来下棋了。让小姐早点歇着。”
我这才记起之前与长姐有约,便吩咐初蕊上茶笑说:“这么大的雪,叫个小厮来说声就完了,何必让你特意来跑一趟?”绛珠笑着推让:“我们小姐还等着婢子回话呢,婢子这就走了。”
她走后,我觉得眼皮打架困乏无力,遂伏案小睡,这一觉酣然无梦,醒时我们这边的忙乱也结束了,父亲早差人来说:风急雪猛,不必去偏厅用晚膳,想吃什么只管叫厨娘做了送来,各自便宜行事。
初蕊倒了茶,我只觉口苦,摆手让她换了清水。走至窗前,我推开一扇窗棂,外面已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域。寒风顺着窗户缝钻进来,立时让我清醒。锦心端了个软凳给内庭换上厚厚的布帘子,因为个子不够,站在上面踮着脚也够不到竹划子,反而摇摇晃晃差点跌倒。
棠璃笑说:“这可麻烦了,你就是我们几个中最高的,你都够不着,谁还行呢?”初蕊眼睛骨碌碌一转拍手道:“我有主意,你们等着!”说罢把门一开,一头扎进风雪里。锦心跟在后边嚷:“这么大的风雪,你也不披件衣服!”话犹未完,便被大风夹杂着雪粒兜头带脸的呛了回来。
屋里的金珐琅自鸣钟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戌时正了,有厨娘顶着风雪来送膳食,“也亏你们想的周全,这么冷的天还送了来,难为你了。”我对那中年厨娘说,“棠璃拿一吊钱来。”棠璃应一声儿打开妆奁拿钱说:“小姐赏你的,回去吃杯热酒。”那厨娘千恩万谢而去。
锦心提着那篮子说:“也不知道小纯弄的什么,沉甸甸的。”打开一看,却是一个小涮锅并风炉,还有各色荤腥时蔬,锦心翻了翻,最里面还夹着一瓶烧酒。棠璃帮忙把东西一件件放到桌上说:“这大冷的天在屋里吃围炉,正好不过了,只是初蕊那妮子怎么去了那么久?”
说曹操,曹操到。初蕊拉着一个人裹着一身银白冲了进来,带进一股凛冽寒风。我不禁打了个哆嗦。定睛一看,另外那个人却是双成。初蕊笑着说:“双成个子高,让他套上布帘的划子正好。”。
棠璃已把风炉烧的旺旺的,又煮了些肉菜进去,小纯调的好汤水,密不透风的屋子里顿时洋溢起浓郁的香味。双成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了布帘,又恭敬的帮着料理膳食摆放碗筷。
我冷眼看去,他简单的束着黑发,着一身普通藏青粗布衣裳,眉眼中虽然还蕴含着青涩,但俊美面容耀目摄人,举动中透出优雅无伦,所谓翩翩公子亦不过如此。想不到从小没人管的野孩子里也有这样出类拔萃的人,别说媜儿把持不住,即使是在21世纪见惯美男的我,再多看几眼只怕也要心弛神摇。
棠璃把煮好的菜夹到我的碟子,又倒了一杯酒说:“照理说不该让小姐喝酒,不这是今年第一遭儿的雪,就算是迎个祥瑞之兆吧。”我接过饮尽:“一个人吃饭有什么劲儿,你们都过来坐下一起吃吧。”初蕊笑着半坐在我身侧,锦心抿嘴笑着看棠璃,棠璃犹豫了一下说:“既然小姐说了,就都坐吧,只是别太声张。
双成进退两难的站着,初蕊递给他一个矮榻,他在一边坐下,离我三尺有余。初蕊又夹了一碗菜起身塞给他,他粲然一笑开怀大嚼。我细细咀嚼一块年糕,眼角却一直留意这二人举动。两人一来一往,举止极其熟稔,可见这些日子里背着我已经结下了儿女官司。
我放下碗筷,棠璃瞟见,立即停止进食起身沏茶。我摆手示意不用,自斟了一杯酒。双成埋头大嚼,我斜睨初蕊,她不时偷看双成,脸似红霞,小儿女姿态一览无遗。
虽然双成地位低下,但在这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心里恐怕是最尊贵的情郎。如果钟情初蕊倒也好办,等到初蕊年龄大些许配给他就是。但依前日鱼池所见,媜儿恐怕已是动了真情,他和媜儿地位悬殊,自然不可能有何发展。但以媜儿的性子,若是知道初蕊的心思,只怕初蕊前景堪忧。我立时心中恼怒,既然已和媜儿那么亲昵,为何还要招惹初蕊?若是专情初蕊,媜儿那里又算什么?
饭罢,初蕊锦心收下案桌碗盘,棠璃燃起檀香驱散屋内饭菜味道。我半歪在昙花小塌上,懒懒的摆弄小指两寸长的指甲。双成一时无事可做,倒显得束手束脚。“小的给小姐变个戏法解闷吧?”他试探的说,我抬头瞥了他一眼,心里有些厌恶,莫非当我也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儿家,变个戏法逗个乐子就勾引了去?
“不必,等雪小些你就去吧。”我冷着脸道,他见我不悦,便噤声退到角落。棠璃看出点端倪,因笑说:“双成来了这些时日,还从没伺候过小姐。听说他会些家乡小调,不如唱着给小姐解闷。”我刚要拒绝,抬眼看见双成祈求的眼神,那双瑰丽宝珠般的乌黑眼眸里写满了纯真和无辜,让人实在不忍心去粉碎。
“卿尚小,共采薇。风欲暖,初成蕊,问离人,山中四季流转又几岁?卿初嫁,独采薇,露尚稀,叶已翠。问征人,何处望乡一枯一葳蕤?”他声音清澈,如山涧清泉缓缓流淌,我听着这凄婉的词句出了神,他反复吟唱这几句,声调逐渐拉长转低,终至无声。
“这是什么歌?”我回过神来问,双成神情凄凉道:“这是《采薇调》。以前讨饭的时候,遇到那些打仗的官兵们经常唱这个。胜的也唱,败的也唱。”初蕊没有听懂这歌里的无限伤感,犹自嘟嘴说:“淡淡的,有什么意思,另外唱个喜庆的来。”
这首歌分明是爱而不得的男子在感怀有缘无分的恋人,因为出征打仗被迫放弃了与爱人厮守的机会,最终心爱的女子嫁做人妇,永失所爱。词句悲伤,曲调低沉,承载了厚厚的相思和无奈。
双成从小挣扎在死亡线上,见惯了悲欢离合,所思所想都复杂得多。初蕊太单纯,白纸一张的她怎会懂得这些?这种极难融合的爱,又是否能走得长远?
双成看了初蕊一眼,那神情冷淡疏离。我只有暗自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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