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练坊里主事的官吏姓赵,林如海因为他之前跟流民们打过交道。又把他调到这里,主理坊内的事务。
陈恒来找他商讨甄家母女的事情时,赵主簿虽然有些意外,不过答应的很爽快,甚至还表示会给封氏安排些轻松的活干。
两人之前在城外的合作很是默契,赵主簿借此在知府大人心中留下能吏的形象。回过头来,也乐意卖陈恒一份面子。左右就是个顺水人情,全当谢过陈恒之前的举动。
陈恒默默承了赵主簿的情,陪他又聊过一阵,才带着信达在匹练坊游玩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来秋浦街,对于匹练坊的各处还新鲜好奇的很。
匹练坊的主体,是一条长百米的街道,有近十二米的宽度。整齐的商铺沿着街道两侧延伸开来,其中有不少已经开门营业,门口围着不少赶来看热闹的人。
在这些店铺的背后,是成群密集的民宅,这些多是女绣工的住所。
陈恒没进去看过,不知道里面的全貌。只从外面看,房屋的间隙有些挤。房屋的大小,可以透过木窗的位置估算,看起来也不大。
不过作为暂居之所,已经足够的很。府衙那边能费这个力气,已经实为不易。
更里面的位置,是三座围绕桑林分布的工坊。城西的土地因为靠近江北的五湖流域,地质十分适合种植桑叶。
目前这片林子里的桑树,都是从外头买来。另有一大部分才栽种的幼苗,是府衙自己安排人种植起来。只是等它们长大,还需要些时日。
陈恒游览完这几处,又回到热闹的主街上。这两日来秋浦街的人很多,除了看热闹的扬州人外,从苏、杭、湖等地赶来的商旅也不在少数。
其中还有几个操着粤音的商贾,他们虽然没有以后见人喊‘靓仔’的习惯,可官话里带着的浓重乡音,还是叫陈恒听的亲切不已。
他脸皮厚,直接站在路边,跟这些粤商攀谈起来。知道他们是从广州府赶来,陈恒的心情更是激动。
此时的大雍朝,还没有设立类似广州十三行的机构。不过从粤商的口中得知,每年春秋两季,来到广州买货的西洋人已经不在少数。
“竟然还有红毛番跟不列颠人吗?”
红毛番是明朝对荷兰人的叫法,大雍人也习惯用此称呼,这点陈恒是知道的。
突然听到外界的消息,他恨不得请这几个广州老大哥,去街头茶铺里喝上几杯茶。
“可不是。”一个姓何的老大哥谈性最浓,他婉拒了陈恒的邀请,又觉得这小子有趣,有意给陈恒开开眼界,就继续说道。
“听说十几年前,他们在海上又打了一架。也不知道是谁赢了,反正来到广州的人,都说是自己国家赢了。”
大概是觉得说起来好玩,何大哥当着陈恒的面就笑起来,“他们好像是在什么特塞的地方打的?”何大哥看向自己的同伴,求证起来,“是叫这个地儿不?”
“谁关心这个啊。”这位同伴摇摇头,他的注意力都在街上开业的商铺内,“又不是跟我们大雍朝打。只要不妨碍我们赚钱,打出脑浆子都不关我们的事情。”
特塞?特塞?应该是特塞尔海战吧。陈恒上辈子的历史成绩很不错,知道这个地方是英荷第三次海战的关键地方。他只是记不清是一六六几年,还是一六七几年。
陈恒还想继续打听,结果几个广州商人已经要去忙事。他们要去赵主簿那边,办理以后采买东西的凭证。之前等候的人太多,现在才轮到他们。
见对方有要事在身,陈恒也不好多留客,只好带着信达继续闲逛。主街上人潮涌动,虽是热闹的很,可再没值得赘述的事情。
陈恒赶回家后,给了封氏一张赵主簿写的条子。自己稍作收拾,就拎着书箱去到薛家。四个好友凑在一起,又是学过半日功课。才在晌午休息时,聊起林妹妹的新作。
说的倒不是黛玉写的话本,而是那篇发在报纸上的文章。江元白在文社里就常做点评审核的事情,对林妹妹的文章评价倒是不错。
“遣词造句既能浅白易懂,又兼顾了优美文风。咱们这位潇湘君子,也是不得了啊。难怪你直接用元和的名义,给她摇旗呐喊。”
钱大有最爱这种简单易懂的文章,他觉得世间的文章之物,若是都能如此,他读起来也不会那么累了。当即补充道:“要是以后的文章都这样写,不知道要造福天下多少读书人。”
干净正经的报纸上,少了之乎者也的加持,又有标点符号作为区分,更能清楚表达作者的本意。纵然是街头没读过四书五经的人,只要识得几个字,也能认识到每篇文章的好处。
陈恒微微一笑,他的态度已经写在报纸上,当着好友的面,自然不用多费唇舌。
薛蝌倒是有些担忧,“就怕会惹来些非议。”他的妹妹跟林黛玉,常在文社中点评士子的文章。
以前她们专心当个评客,纵然言辞锋利些,别人也奈何她们不得。可现在亲自下场,那就有了供人评头论足的地方,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陈恒也考虑过这个问题,直接道:“不碍事,既然她想写,总要经历这个关卡。人活一世,哪有不被人说的,我们在旁看着点就是。”
薛蝌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人言固然可畏,要是因此止步不前,那不免更让人惋惜。他非是什么庸俗之辈,也不觉得女人出来写文章,就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对外,还需对她的身份做好遮掩。”
见薛蝌这样说,钱大有几人也是点头。这两者孰轻孰重,他们还是能分得清。
……
……
薛蝌的担心,不无道理。
署名潇湘子的文章,随着景安日报在城内发售后。当天就有不少学子躁动起来,他们在这人手上可是吃过不少苦头。
眼见有反客为主机会,吃过亏的人都连夜动笔,准备让这个潇湘子,好好见识下世道的狠辣。
二月的债,还的快。
报铺才过了一夜,就收到十数篇的投稿,内容多是从各个角度批评潇湘子的文章。对此陈恒跟薛蝌,都没有利用自己的身份,将他们直接剔除的打算。
只坐看报铺的文人,挑出数篇合适的文章刊登发售。他们景安日报不收,城中又不是没有别家的报铺,没必要把白得的热度送给别人。
眼见别人已经动手,林黛玉又不在扬州,陈恒这方自然开始反击。率先下场的是江元白,他最喜这种热闹,直接拿着自己文社的化名‘江流儿’,发了几篇反驳的文章。
可架不住对方人数众多,能人辈出。火力不足的江元白,很快抵挡不住。钱大有见此,也是火速加入战局。
这两人,最近天天被陈恒耳提面命,在文章上的功力有所长进。刚巧有了这个试手的机会,陈恒也十分鼓励他们出去较量。
甚至本来不愿参战的薛蝌,也被陈恒怂恿着加入。学而用之,不把文章拿出去给人比一比,怎么能发现自己的短处。
骂战一直持续着,争论的地方逐渐分成三个。讨论最多的是林黛玉的文章是否合乎规矩。对水姨的生平,关注的人倒不多。
有人觉得天下的文章,都该按照八股文的框架来写。有人觉得此文,毕竟不是拿来应考,学一学话本的浅白,也无不可之处。
这批人目前分为两派,前者自诩文人正派,论战时常拿圣贤典故压人。后者稍稍吃亏,混在其中的多是像钱大有这样,为之乎者也头疼的书生。
应试之作要讲规矩不假,他们也认了。怎么在报纸上写个赚稿费的文章,也得按照规矩来。这些人也是早有不忿,吵起来自然凶得很。
是下里巴人,还是阳春白雪。从标点符号跟着《蜀山群侠传》问世以来,在城内就多有争论。
反正在报纸上,大家用的都是化名。关上门,谁还知道谁啊。大家吵得都很起劲,也给扬州百姓带来不少乐子。
老百姓不在乎谁对谁错,他们只是觉得有热闹看,买报纸的积极性也给带起来。一连几期,景安日报都在城内卖到脱销。
不过时间一久,还是文辞浅白易懂的一方,更能让老百姓读懂自己的意思,逐渐占据这场论战的上风。
月末,这场骂战终于引起城内有心人的注意。李卞作为扬州学政,平日就是要跟读书人打交道。
他们家来到扬州后,也随大流订了送报上门的活。这在扬州城里,已经形成风气。哪个有地位的人家,不订上一、二份报纸,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聊天。
李卞将这场骂战从头看到尾,心中也是痒痒的很。他原先看不上报纸这个糙东西,觉得里面的内容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远不如朝廷的邸报重要。
可看着一个个不知深浅的化名,在报纸上高谈阔论。李卞才意识到报纸的好处,这种自己动动笔,就能让城内老百姓看到的舒爽,实在叫人着迷的很。
他想了半日,给自己取了卞庄的名头。洋洋洒洒的写了一篇文章,就让家丁带到报铺处。结果谁能想到,李卞的文章被报铺压后了。
倒不是他写的不好,只是骂战持续到现在,想要刊登文章的人实在太多。大家可劲的想着插队的法子,最后无外乎是使钱插队。
李卞的文章固然好,可架不住前头的人肯砸钱啊。报铺也要营生,最新一期虽没发售,可内容版面都已经定好。
上面的恩公都是自费交钱进来的,谁也挤不掉。是故,只能苦一苦李卞的‘绝世好文’了。
这就惹恼了李卞,他年少得志,心气本就高。更不愿花这个掉价的钱,沦落到跟学子一般比较。他直接让家丁去报铺处报出自己名号,这才临时插队,强势登上报纸。
江元白这方的人,一见连扬州学政亲自下场,也有些傻眼。他们没想到,会惹出这么个大人物来。这吵架的风头,一下子就到了对家去。
说句公道话,李卞的文章确实写的极好。他从司马相如的文章,一直举例到曹植的洛神赋,先从文辞上肯定了正方的论点,读书写文章就该穷经皓首,引经据典。不然,文章岂不是人人都能做,识几个字就能出来比划?
李卞的文章,为这场阳春白雪跟下里巴人的争论,强行定了个胜负。
他又在报纸上,对标定符号进行沉痛批评。觉得此物,实在影响读书人领会圣贤的奥妙。
李卞将诸经中不少句子拿出来,通过不同的断句方式,又引证着自己的人生感悟。
总结一句话,用了标点符号,以后圣贤的道理,都只有一个意思。又谈何‘六经注我,我注六经’。
“所谓的标点符号,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简直贻笑大方,庸俗至极。”
李卞在景安日报上一连发了三篇,引导了城内半个月的风向。一直到三月初,下里巴人组都没上个台面的人,出来打擂台。
眼见论战要败,陈恒思索再三还是拿起笔,用元和的名义,在报纸上写了一篇反驳的文章。
别看小小的标点符号,又不能带来盈利,眼下对他个人的名声又没有帮助。
可陈恒却极为重视这个小玩意儿,他知道这个标点符号对天下人的好处,更别说自己还是头一个使用标点符号的人。
洋洋洒洒一篇文章刊登在报,陈恒的论述倒也简单,将标点符号的传播价值做展开。又引来读书人跟天下百姓之间,到底属多属少的论点。
“若要推广圣贤的道理,标点符合必不可少。也能让天下百姓,更好的领会圣贤之道。两者相得益彰,缺一不可。文可载道,道之理,在深,更在广。”
说实话,元和的名声,在扬州还是很有影响力的。两本传播甚广的话本,既在外头打响扬州文林的名头,也丰富了百姓的琐碎生活。
观战的人心思简单,跟李卞这个外来户一比,都觉得元和这个本地人更亲切些,念头不免跟着元和的论点走。
这李卞真是好不讲道理,见此,也不废话,直接在报纸上刊登一句,“阁下是何功名?现居何处高就?”。
城中百姓让他这么一勾,都不禁期待起元和先生的反应。虽然他们往日多有猜测,觉得元和先生可能是个落魄的秀才。可架不住人心放飞想象,只盼着元和先生揭开真实身份,一番绝地反击,让人瞠目结舌,拍手称赞。
扬州人想的戏,陈恒自然不清楚。他现在也是气结,犹豫再三,只得憋着劲盼着六月的院试赶紧到来。薛蝌跟江元白也是劝好友先行忍耐,待到来日羽翼渐丰,再报此仇。
没办法,谁叫李卞是个翰林院进士呢。纵然一个人再有本事,也不可能跨越时间的长度,直接站在尽头挥舞大棒。
形势比人强,最新的一期报纸发售后,争相购买的大众,见元和先生没有提笔反击,不免心生失望。
街头有惋惜者,忍不住出来替元和先生做解释:两方人以理论道,本该是场公平较量。这个李学政拿身份压人,实在是不厚道。
有人觉得说的在理,有人却觉得不对。直接一句“元和先生既然说的这么有理,怎么不见他考个进士下来?”给堵回去。
“快看,快看。有报纸的,往后翻,去看第三页。”突然有人兴奋的插话,连连挥手,示意大家看向报纸后头的内容。
众人见其神色有异,没有报纸的就往他身边凑过去。只见第三页的排头上,写着一行短句。
“元和先生说的在理。”
这句也没什么稀奇,大家继续往下方的署名一看,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江西永丰裴怀贞。”
南裴北顾的名头,天下的读书人哪个没听过。
谁能想到,这位士林宗师会亲自下场。有人好奇,有人惊愕,反应不一而足。
但无论如何,从结果来看。除非京师的顾载庸亲自下场,那么这场论战已经到尘埃落定的时候。
扬州人没想到还有这一幕,只觉得有趣至极。有不懂的好事者,纷纷打听起裴怀贞的来历。什么“帝师”“首辅”之类的名头,一个接一个往外蹦。一时间,裴怀贞的名头也开始在城内流传开。
不少扬州百姓这才知道,乐仪书院的山长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头。忍不住回家告诫起自己的孩子,争取以后考进乐仪书院。
……
……
前几日还为一言逼退元和而高兴的李卞,此刻却焦躁的很。同样的方法,他用在陈恒身上,心中就暗爽不已。如今被裴怀贞反手客之,反倒不忿起来。
好在李卞清楚裴怀贞的份量,也没打算继续论战。输了就输了,输给裴怀贞也不丢人。就连相爷为了扳倒裴怀贞,也是费了诸多心血和算计,他这点小委屈算什么。
李卞换过思路,又在心中安慰着自己,不过是一个致仕的老头,仗着陛下恩宠还能舞个几年。裴怀贞也没几年活头了,理他作甚。
这般几番想过,李卞才心安理得的卷起报纸,让下人拿出去丢掉。
……
……
乐仪书院新任学正徐堇侯,也是不理解自家山长的做法。这种小孩子吵架的事情,就算吵输了,怎么还有大家长亲自出面的。他带着景安日报,来找裴怀贞求证原因。
正在下棋的裴怀贞,白了他一眼,训斥道:“我都这个岁数了,在报纸上骂个晚辈怎么了。有本事,他叫顾载庸来扬州跟我论一论。”
见山长这副老顽童的姿态,徐堇侯也是哭笑不得。他只是好奇裴怀贞为何亲自下场,也没打算劝住啊。
“去去去。”裴怀贞挥手送客,“读书人的事情,你少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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