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冷雨夜下的扬州城

随着裴怀贞亲自出面,乐仪书院的学子,这几日又可以抬头出门见人了。月初的时候,李卞仗着学政的身份,以势压人。让陈恒这些同窗,心中也是气愤的很。

扬州城的人,谁不知道乐仪书院有个景安文社,又有谁不知道它跟景安日报的联系。‘江流儿’出面发文时,书院的学子就跟着钱大有一起下场。

局势占优的那段时间,他们已经在书院里读书,当时个个脸上都有些神气。后来李学政一出手,又让他们跟霜打了的茄子般,焉巴下去。

直到山长替他们出了头,大家读书的兴致都高起来,纷纷觉得自己身后有座靠山。这种打了小的,来了老的暗爽,真是谁经历谁知道。

书院内的夫子们却哭笑不得,生怕这帮臭小子染上恶习。最近几日,对学子们都严厉的很。一些放平日不打紧的错处,如今也被拿来大作文章。不是打手板,就是罚抄书。

这里面,自然有徐堇侯的授意。他不仅让夫子们这样干,自己也是在讲堂连连开课,拉着学子们讨论着论战的好坏。

徐堇侯希望孩子们,能不以自己的好恶看待事情。李卞的有些话,确实有他的道理。不过标点符号,也确实是个好东西。

底下的学子,自然不会说些糊涂话。当着学正的面,嘴上都伶俐的很。只是经此一役,书院里所作的文章,都有用标点符号的倾向。

徐堇侯看在眼里,也不知作何评价。只担心他们在六月的院试上犯糊涂,连忙把这个问题转告山长裴怀贞。

裴怀贞听到这个情况,也不多说什么,拿出两封书信给自家的学正看。信的内容一样,写法却大相径庭。

前一封,照着古文的脉络写法。当中只用‘O、顿’等做符号,又有不少另起的段落做区分。文辞优美,读之朗朗上口。可要明白其中的意思,又不得不让人多读几遍。

后一封,字数虽多,篇幅较长。可用上标点符号,加上浅白直接的语句。叫人读起来,反倒一目了然。只需一遍,就能看个明白。

徐堇侯看罢,又把两封信的内容,放在一起比较。两封信说的都是宋朝欧阳修的旧事,讨论的是那场家喻户晓的反骈倡古的事情。

仁宗年间的文坛大家,不论是苏洵,还是欧阳修等人。都极其厌恶反对骈文过分追求典雅华丽,喜用生僻字的风气。文章之道,一味追求对仗,然其内容空洞苍白,如鸡鸭学语,简直是一无可取之处。

“山长的意思是?”

徐堇侯拿着两封信,有些拿捏不住裴怀贞的意思。他绕着山长的书桌走上一圈,才将两篇书信,重新放在老头面前。

“从易到难,由简入繁,是读书之道。由繁入简,从难到易,才是圣贤之道。”

裴怀贞拍了拍手上的粉末,那是刚刚吃瓜果时的残留物。三月百花开,新鲜的春日瓜果,也出现在家家户户的桌上。他用手帕擦了擦手,又在太师椅上扭扭身子。感觉身心舒畅后,才继续道。

“这两封信,我准备寄到京师。院试的事情,你不必担心。若五月前没有消息,到时再叫孩子们改回去。”

裴怀贞这个岁数,已经到了不计物外的时候。他的眼界高远,知道标点符号对普及知识的重要性。也希望能在入土前,为天下人再做一些实事。

李卞跟扬州学子,只知道争论下里巴人跟阳春白雪的好坏。他却看到一个资质普通的读书人,想要学有所成,有多艰难。好好一句话,百家讲,百家注。这不是耗费人的心力,是什么?

裴怀贞跟欧阳修是同乡,幼时读书时,也常常将这位名人当作自己的榜样。眼下看见一条可以造福今后学子的路,哪怕如今已是古稀之年,他也想亲自下场,给后人们探探前路。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公的话,无论放在何时,读起来都如洪钟巨响,贯彻古今。

徐堇侯一听,心中更是大震。他这才想起来,面前的小老头虽然致仕,还有一品大学士在身,更是被陛下尊称为师的人物。

眼见对方要直接给京里的那位写信,徐堇侯连忙点头称是。他们老徐家的人,不爱功名利禄,更不愿多听官场之事,赶紧起身告辞。

待他走出山长的房间,正好春风拂面,吹动着枝头的姹紫嫣红。一时也说不清,此事是好是坏。

未来那么长,且走着看吧。

……

……

寝屋还是那个寝屋,同床共枕的人还是那么几个。虽然少了个辛素昭,可书院里也没往陈恒这屋继续添人的打算。

这日上完课,陈恒在自己桌前整理着东西。薛蝌等人因为参加过一场骂战,文风笔法又有长进。他最近连着苦思,才想到几人接下来的补课安排。

等到江元白带人笑闹着回来,陈恒已经开始忙起另一件事情。江元白拉着薛蝌凑到陈恒桌前,见其在整理近几期的报纸,就笑问。

“又要给林妹妹寄过去啊。”

“是啊。”

陈恒点点头,此事三月初一已经做过一次。当时他把二月以来,报纸上刊登的文章,不论好坏通通收纳好,找人打听到贾家的地址,托北上的商队一起发到京师。

薛蝌凑上来,用手指拨动一下报纸的日期,见上面从三月二日,到七日、十三日、十八日的日期都在,他不禁好奇道:“怎么都寄过去了,你也不怕她看了担心?!”

这里面,可是有李卞的文章呢。远不是二月,学子间的辩论可以相比。

陈恒大笑,这就是薛蝌不懂了。他摇摇头,给好友们解释道:“林妹妹心思聪慧,若只是报喜不报忧。她反倒会胡思乱想。倒不如坦坦****的,让她自己看个明白,更能让她心安。”

过去看书的人,常有人说‘林妹妹’是个小肚鸡肠之人。其实真的看过原书,必然能明白林黛玉的性情。

她可是能在贾宝玉屋中玩闹时,开袭人玩笑,叫她‘好嫂子’的人。若非贾府有些人,暗地里一再逼迫,受环境所胁,才致使黛玉养成多愁善感的性子来。

陈恒这些年对林妹妹也多有了解,他知道对方是个有志向、心气的人。虽不知道林黛玉今后会成长到什么地步,可陈恒也不愿将其当成一个普通女孩,只认为对方弱不禁风、横加爱护。

他这个林妹妹,尚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之志呢。

薛蝌等人听在耳中,忍不住露出笑容。江元白把凳子搬来坐在陈恒身侧,拿过陈恒的纸笔道:“且稍候,待为兄也写一篇自夸的信。好让林妹妹知道,做哥哥的在扬州的几番辛苦维护。”

江元白朝着几人挤眉弄眼,四周虽无外人,可他还是用口型吐出‘潇湘子’的字样。陈恒笑着拍了他的后背一下,又看向薛蝌、钱大有,盛情相邀。

“怎么样,你们要不要写一篇?”

“我就不写了。”薛蝌摇摇头,拿起那把冬日也不离手的扇子,得意的笑道,“一会我要出门陪娘跟妹妹逛一逛秋浦街。”

陈恒很是意外,他正被江元白、钱大有夹在中间。只好努力抬起头,看着面前站立的公子哥,“伯母跟薛妹妹要出门吗?”

薛蝌点点头,还不等他说话。江元白已经开口插话:“不仅是他们家,我家的几个妹妹,也要跟大有的姐姐一起出门呢。最近城里的姑娘,倒是爱出门了不少。可算是让她们等到,秋浦街这么个好去处。”

陈恒越听越高兴,这些手握家中财政大权的女人,能走出深宅大院,最是再好不过。想到以后秋浦街口,丽人齐过的热闹场景,他只敢把这份喜悦藏在心中。

扬州城,一定会越来越好,越来越有趣的。

“不耽误你们写信了。”见好友们都有乐子,薛蝌也不继续待着。只拱拱手,脚底抹油就要开溜。陈恒却追着他的背影补上一句,“回来记得做功课。”

“哎。”薛蝌依着门槛,着恼般叹口气,又无奈的笑道,“是是是,陈夫子。”

“你个丹丘生。”陈恒笑骂一句,看着好友摆手离去,他才低头跟江元白继续说笑。

……

……

这段时间,京师的空气也不断回暖。荣国府里的姑娘小姐,都换上鲜艳的春装,结伴在府中游玩。各色华丽衣物,配上诸位小姐出众的容貌,颇有跟枝头百花争春的气势。

林黛玉最近的日子很是快乐,府内的三春兼一个宝钗姐姐,待她都是极好。如今又多了一个性情爽利开朗的湘云妹妹,更叫她欢喜。

史湘云是贾老太太娘家的侄孙女,因家中父母双亡,常被贾老太太接到贾府玩乐。林黛玉原先还担忧这妹妹心思敏感,可一接触,才发现她的性子疏阔的很。两人才碰面,当即结成良伴。

这日,她们六人闲着无聊,在府内寻了个高处的庭院,就拿着陈恒寄来的报纸看乐子。三春各自拿过一份,又有宝钗在旁讲解着报纸的内容。

几人听完,都有些吃惊和担忧。竟不知道黛玉一篇文章,会在扬州城里掀起这般风浪。她们小心翼翼看了看黛玉的脸色,见其一副泰然自若的神色,心中才稍稍一安。

“林妹妹好厉害的文采。”宝钗书读的最多,知道对方在浅白处着墨的功力,心中佩服不已。可看到对方能如此肆意的,照着自己的性子活,她又是有些羡慕。

贾府里对这个客居的薛家大小姐,无不是交口称赞。有夸她脾气好,待人和气。有夸她贤惠淑德,真是厉害的姑娘。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若是有得选,谁家姑娘不愿活成林黛玉这副模样。上有父母宠爱,下有亲朋好友关照。即使是在明处受了些委屈,也有人出来替她说话。

“这些读书人太过分了,竟然这样骂林妹妹。”迎春的看法跟宝钗又有不同,她读的书不多,只凭着一颗好心,为自家妹妹的遭遇着恼生气。

林黛玉笑笑,赶忙拉着姐姐的手,将自己在景安文社的所作所为,一一道出。这才让迎春大惊失色,她之前只以为林妹妹在文社里帮忙,没想到她还敢点评那些读书人的文章。

贾迎春愣愣道:“没想到,还有这等缘由。你……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吧。”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林黛玉笑了笑,赶忙给这个二姐姐解释,“妹妹都是照理照实的说,他们也没有耍起无赖纠缠。倘若我评的不对,事后我也会写信道歉。”

贾迎春点点头,她心思单纯,听过这番话,就没放在心上。可一旁的贾探春却看出端倪,她凑到黛玉身边,“林姐姐这位兄长,倒是对姐姐放心的很,也不怕你看了伤心难过。”

林黛玉露出些许得意的表情,道了一声,“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家这位兄长,最是了解我的性子。”她说起这话来,语气亦是甜蜜亦是骄傲。

人之友伴,贵在相知。

正是陈恒对她的这份理解和尊重,不把她当成一朵供人欣赏的花景,她才会如此信赖对方。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兄长,他从未觉得我是个弱质女流。光是这点……林黛玉眸中泛起雾气,看着亭外的春色。红的、绿的、白的、蓝的,百花齐放,真叫人爱不释手、目不暇接。

史湘云将黛玉的神情看在眼里,直笑话她是戏文里学了法术的孙大圣,上下里外都得意的很。

这是个爱开玩笑的人,林黛玉也反过来称呼她一句‘二师弟’,更把史湘云逗得哈哈大笑。史姑娘的性子,比探春更带几分侠气。也不在意林姐姐的玩闹,只笑问一句:“那谁是我们俩的师傅呢?”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把目光看向老僧入定的薛宝钗身上。这位大姐姐也是无奈,又觉得好玩,索性斜看了两个妹妹一眼,“再玩闹,为师可要念紧箍咒了。”

一时间,亭内的众女笑做一团。可偏偏几人玩乐的正起劲时,在远远的抄手游廊上,突然走来两道人影。

其中一个倒是好认的很,正是府中的贾宝玉,这是自家人,倒不用多说。只站在他身旁的那人,是个叫秦钟的外姓人,年岁虽不大,亦是宁国府那头的亲戚。

可这些未出阁的姑娘,还是不得不作鸟兽散。没法子,此处是后宅,见外姓男客实在于礼不合。

几个姐妹各自拉上好友,纷纷跑回自己闺房。一场春日小聚,只能草草收场。这也没办法,自从三月初贾宝玉进了学堂,就跟这个秦钟结为良伴。

两人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同吃同住,形影不离。

宝玉更是三天两头,带着秦钟往自家后宅跑,一众姐妹也是拿这个混世魔王没办法。

谁叫贾老太太喜欢宝玉,爱屋及乌,也喜欢起秦钟这个亲戚。

紫鹃最是紧张,她对贾府的路线最熟悉,赶忙引着小姐从小路回到闺房。几人关上房门后,林黛玉稍稍喘口气,心情还算高兴,就从书架上拿来自己修改的话本,准备继续编排。

她心思正,知道此处不是自己家,也不愿评价贾宝玉的做法,只将精力放在自己的事情上。一旁的紫鹃见小姐没事,才稍稍宽心些。

她是真怕秦钟冲撞了自家小姐,外头的那个秦钟,风评不是很好。府内的丫鬟、小厮也不是瞎子,早就传闻此人跟宝二爷私下有染。只是碍于府中颜面,不敢将此事放在明面上说。

紫鹃帮着黛玉研过墨,在旁静静观赏着小姐忙事。她是识字的,在旁看了半天,发现其上有选秀的字样,便好奇问上面的内容。

林黛玉在凉亭内未尽兴的话头,索性就都使在紫鹃身上。她这段时间常跟韦家姐妹走动,从她们那里听到选秀的规矩、条例。就学着兄长的习惯一一记下,以丰富自己的见识。

选秀的门道甚多,其中又有适龄之说。一般是只挑选天下十三至十七岁的姑娘,还要模样周正,体型匀称才能选入宫。

不过初选时,甚少看中十六岁以上者。大多是在十四、十五岁之间挑选。毕竟十五可嫁,你到了十六、七还没嫁出去,主事之人也得想想你是否有隐疾。

紫鹃跟雪雁听的津津有味,更觉得自家小姐博闻广识。紫鹊有些好奇,给小姐沏好茶后,就问:“小姐,以后也要参加选秀吗?”

林黛玉一听,忍不住用手戳了戳这个聪明丫头,半恼道:“说的什么胡话,哪地儿……”说到此,她真是不知该评价什么。只觉得有些词汇,光说出口,已是太不敬,赶忙改口:“爹跟娘,必定是不依的。”

紫鹃点点头,她也是灵机一动,瞧见黛玉着恼的神色,也笑道:“小姐勿怪,我看小姐记得这么详细,就想的多了。”

“姐姐你啊。”黛玉偏了偏头,放下笔,看着这位一心为自己打算的丫鬟,笑道,“切勿多想就好。我只是记下来,以后写话本用。”

说完,又把自己的文稿拿出来给对方看。紫鹃才知道自家小姐还有这等本事,几人交流的正起劲,贾敏却突然推门进来,见当家主母寒着一张脸,三人都以为有什么事,赶忙站直了身。

贾敏见宝贝女儿乖乖待在屋内,神色才稍见缓和,“这几日府里事情多。紫鹃,你跟小姐出去时多留点心。要没旁的事,少出去也好。其他小姐若是找,就请她们来此处做客。”

“是,夫人。”紫鹃赶忙点头,又端上茶壶道,“夫人,我去外头备茶。”

贾敏一听,当即点头。等到紫鹃走后,她只跟女儿草草说过两句,也是转身出门。正巧,让她撞上回来的紫鹃。

两人相会在门口,贾敏心中为这机敏的丫鬟称赞,直接拉着她道:“你去外头打听打听秦钟的事情。再想个法子,让玉儿知道些外头的情况。”

“啊?!”紫鹃一呆,又赶忙称是。也不管主母这不清不楚的安排,先应下再说。

贾敏不是无的放矢,她今日在府中听了几句墙角话。不仅知道宝玉纵人闹了族中学堂,更知道了他跟自己书童茗烟,以及秦钟的糟心事。

旁的都不用多说,光是那个茗烟在学堂里说的一句‘我们跟你有何相干,横竖你爹去罢了’,已经在府中下人里流传开。

龙阳之兴,本就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事情。这些没脸没皮的下人,在族中学堂如此公然吆喝,是怕贾家的脸面不够丢的吗?

贾敏一边庆幸自己此次没带儿子来,一边头疼女儿在府中的情况。她三月初就跟贾老太太提过一次回扬州的事情,哪知道老祖宗一听此事,就称病流泪,真叫人绊住脚。

她本来不想把这些污秽,说给自家孩子听。可偏偏这宝玉,最近常带外人进自家后宅,真叫人气的直咬牙。而这秦钟模样生的,又叫人挑不出毛病。她怕黛玉,会被这种油头小生哄骗进去。

再思量,黛玉毕竟十一岁了,也该知道些人世间好坏,这才定了让紫鹊出面打听、传话的主意。可她明明自己清楚的很,却叫紫鹃再去费力打听,无非是不想亲口说些肮脏的字眼。

心中想明白这个道理,紫鹃一脸认真的点头。贾敏见此神色,知道对方不会把此事办砸,这才心满意足,挥手离去。

……

……

三月二十二日,夜。

雄踞江北的扬州城上空,突然传来一阵霹雳雷声。这久违的声音,惊了城内不少人的美梦。

有人兴奋的推开窗,看着越加轰鸣的雷声,不住的兴奋道:“下雨啦,下雨啦。终于要下雨啦。”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一直到今年的三月。沉积许久的东海龙王,终于开始显神威。

浓郁的夜色下,突然风雨交加,雷霆如白昼。

叫人看的欢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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