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李贽一句话,陈恒今日离开宫门时,手里抱着一批从鸿胪寺紧急调来的卷案。这里面多是大雍立国后,跟不列颠、红毛番等国来往的记录。
朝廷在这方面缺少专业向的研究人才,大多数官员对于西番的了解程度,还停留在蛮夷的固有印象上。这也怪不到任何人,万国来朝的大国气象,从唐朝开始就扎根在国人的记忆里。
这片土地上的人,生来就听闻着先辈们的口耳相传。叫他们费心打听天各一方的穷苦人家,还不如埋首多读几本圣贤书更乐意。
等在大明门外的信达,见到二哥抱着这么多的东西出来,不免吃惊。上前帮着接过卷案后,就问:“二哥这是又接下什么差事了?”
此处说话毕竟不方便,陈恒笑了笑,只敷衍过一句,“回家再说。”两人刚把东西收拾好,陈恒就见到牌楼下有一位赶车的马夫十分眼熟。他多看了几眼,立马认出是薛家的下人,只是想不起对方的名字。
陈恒缓步上前,对方却认出陈恒,当即跳下马车拱手道:“陈少爷,真是巧,能在这里碰见您。”
陈恒点点头,问:“可是薛伯父跟薛兄入宫办事?”
“陈少爷,不是我们家老爷。”这下人作笑,解释道,“是我们家夫人跟小姐,有幸领了宫里娘娘的懿旨,今日得以进宫见驾。”
是皇后娘娘啊。陈恒点了一下头,他知道该是自己替宝琴请赏的事情,有了眉目。
八、九月就开始操心的事情,到今日才得了见面的机会。陈恒心中暗笑一声,面上也没多言。只看了信达一眼,叫他驾车等候在远处。今日有这般巧的机会,他刚好有些事要麻烦麻烦这位二弟。
在宫门的牌楼下没等多久,陈恒就见到两位身着华服的母女从远处走来。待对方近一些,陈恒立马认出是难得穿女子装扮的二弟。
这副模样的宝琴,真是许久未见了。头戴金玉钗冠,眉上一寸点着花钿,形似梅花。一身青天色的华服,如流云般的淡粉色丝带垂在两侧。抱立的双手,在白细的手腕处戴有翡翠、金镯。
少女步履款款,步步生烟,如艳阳下最雍容的牡丹花。
如此惊心动魄的美貌,饶是陈恒也不敢多瞧,只敢看了一眼,就把视线垂落在足尖。只等着对方上前来,轻笑着喊过一声。“大哥。”
这样的叫法不免好笑,陈恒轻摇着头,这才抬头看向范氏跟宝琴,行礼道:“伯母好,二……薛家妹妹好。”
好险,差点一句‘二弟’,就要叫出口。陈恒在宝琴的玩味目光中,露出些许心虚的表情。范氏却把陈恒看了又看,如此年纪已经身着蓝袍,实在叫人无法不欣赏、羡慕。
“倒是巧了,能在这里碰到你。”范氏笑了一声,在登车之前,跟陈恒这个晚辈聊了几句闲话。话末,她又看了看女儿,示意对方抓紧谈事情,别忘记她们要赶着回家。
这范氏以为陈恒等在此,是受宝琴的邀请。因刚从宫里得了封赏,这位夫人心情甚是逾越。也知道今日之事是陈恒出面替薛家求来,更不愿意当面落了对方的面子。
见长辈先上了车,宝琴才笑着眯了眯眼睛,打量过陈恒一眼,“大哥特意等在此,怕是有要事吧。”
“确实有两件。”陈恒点头。晚霞从他身后照来,正把宝琴的容貌照个分明。一上来,就说事,毕竟太过公事公办。他先转口道,“薛妹妹从娘娘那里领了什么赏赐?”
宝琴笑了笑,“有幸得了娘娘的夸奖,如今妹妹也是奉旨行商的人了。”
陈恒大喜:“此话当真?!”
宝琴见他这副真心高兴的模样,亦是感动道:“岂有半句假话。娘娘说我这个年纪,就能替父分忧,对扬州百姓做些益事,实属难得,特意赐了我一道懿旨傍身。以后我要是穿腻了男装,换个打扮出门,外人也不敢说什么。”
“哈哈哈,好好好。”陈恒的笑声就没停过,有了这道懿旨,宝琴今后的处境,肯定是要比之前好不少。毕竟现在的天下州府不会都跟扬州一样,对女子出门的风气如此开放包容。
“大哥还未说自己的事情呢。”心中的喜悦一闪而过,宝琴眨着眼睛,看着眉宇舒展的眼前人。
“薛妹妹可知现在的京师,有几家叫得出名号的商行、商家。”
见陈恒问起这个,薛宝琴稍加思索,就道:“晋商中的曹家,徽州的汪家、王家都有人在。大哥问这个做什么?”
“过几日可能会有用……”陈恒沉思片刻,又道,“薛妹妹若是有暇,不妨帮我带个口信给他们。要是能顺便把粤商、闽商的人再喊来几个,就最好不过。”
“这是小事,我回去就帮大哥传信。”宝琴点头作笑,她如今的性子十分外向,直接朗声追问着,“大哥手头又有什么好事情?可别忘记我们这些扬州故人啊。一方水土一方音,离了故乡是至亲。”
不愧是四处经商的人,说起话来都是一套套的,叫人推拒不得。
“现在还说不好。”陈恒摇摇头,复笑道,“说不准还要你白忙一场。”
“无妨。”宝琴豪气的摆摆手,又调皮的眨眨眼,“有枣没枣,打过几杆才知道。我先替父老乡亲,谢过陈大人。”
“去去去。”陈恒亦是摆手,将宝琴的打趣当作耳旁风,忙道,“今晚若是有空,还请薛妹妹托人将扬州新做好的布料送来给我。”
“好。”宝琴答应的很是干脆,脸上俱是明媚爽朗的笑容。
马上就是官员放衙的时间,陈恒又仓促的交代几句,忙叫宝琴上车先行。
……
……
跟信达回到家后,陈恒就拉着他跟黛玉一起,帮自己整理鸿胪寺的卷案。这些东西并非什么机要秘事,鸿胪寺那边更是连副本都懒得准备。一听陈恒开口要,直接把原卷丢过来,丝毫不担心磨损、丢失的情况。
翻开卷宗一看,目光所及的内容,最多的就是各方使臣,随意进贡些七七八八的东西,就能从朝廷领走金银绸缎的记录。其中数目之大,三人看的也是疼惜不已。
“简直不可理喻,这真真国进贡的不过是象牙、犀角之物,就给了他们金银万两,宫布五千匹。”黛玉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之辈,看到这样的记述,实在是叫人可惜、可叹。
谁叫上头不当家不知油米贵,一切都是天朝上国的体面嘛。陈恒听的亦是摇头,只好道了一句:“惯例如此,妹妹切莫生气。”
正说着话,紫鹃已经拎着食盒进来。贾敏知道这几个人在忙公事,特意叫人准备了些小菜送来给他们,也省了陈恒再出门一趟。
三人才吃过饭,就碰上宝琴过来做客。二美一见,自然少不了话说。宝琴听到陈恒在忙的事情,自告奋勇的留下帮忙。
多了一个白得的劳力,工作明显加快不少。还没到戌时,资料就整理的差不多。谢过二美的帮忙,等她们起身离去后,陈恒又将自己关在书房内,对着宝琴送来的布和文案思考。
这夜,他屋里的灯,一直亮到上朝的时辰。终于写好奏折的陈恒,站在书房的窗前,见东边的天色蒙蒙发亮,心头突感一阵轻松快意。
“二哥,先喝了这杯参茶,再去上朝。”信达端着一碗进来,催促着兄长抓紧时间。
“你什么时候有这般细致的心思?”陈恒侧身回头,他前头看信达急匆匆跑出门,也没注意对方是去做什么,没想到是给自己弄来此物。
信达晒笑,解释道:“我哪有这心思,是林小姐昨夜就命人准备好的。二哥可莫要谢错好人,白让弟弟领了这份情。”
“就你多嘴。”
……
……
今日宫中没有朝会,可因三国的使团一再声明想要求见。李贽只得点了几个要紧的官员作陪,在奉天殿上看着他们打嘴仗。
陈恒在衙门内,干坐到巳时才得到李贽的召见。这次的地点改在临敬殿内,陈恒将昨夜所作的文书上呈后,就安静的等在原地。御上的李贽是看了又看,才疑惑着问:“陈卿,依照你这方法,真能从红毛番的手里……”
大概是觉得那三个字说出口,实在不好听。李贽在此处收了嘴,陈恒却心领神会道:“左右也不过些嘴皮子的功夫,试过才知道有没有用,还请陛下准臣便宜行事。”
确实,试试又吃不了亏。李贽点着头,算是答应臣子的毛遂自荐。另说道:“此事,朕会下旨到鸿泸寺处,你只管放手去做就是。有什么难处,就回来禀告朕。”
“谢陛下。”陈恒抓着机会提要求,“微臣要办成此事,还需要几位六部官员协助。”
这算什么要求?李贽摆摆手,直接命陈恒速去办理,“你去点人就是。”
得了这份口谕,陈恒马上转身奔赴鸿泸寺。鸿泸寺的位置在兵部的隔壁,被工部和钦天监夹在中间。因考虑到要招待外宾、使节,鸿泸寺的门面却是这一排衙门中最出挑的一个,比起后头的翰林院也是不遑多让。
有了李贽在背后的支持,陈恒跟鸿泸寺的官员接洽很顺利。见过鸿泸寺卿后,陈恒又在对方的引荐下见了左、右少卿和各厅主簿。
鸿泸寺这边跟着陈恒办差的官员,就是主簿厅的主事。这也符合大雍一贯的国情,衙门的几个高层决定大方向和拍板,具体的事务则交由能力突出的中下层官员来完成。
鸿泸寺的主事姓阮,是文和年间的举人,刚三十出头,是朝廷最喜欢的端庄长相。在左少卿的帮助下,陈恒在鸿泸寺的厅房中先见了不列颠的使团。
这个时候,能以使者的身份来大雍的人,多会说一口流利的官话。什么?你连官话都不会说?一介蛮夷之徒,连鸿胪寺的门都进不了。
陈恒与其交流起来并不困难,左少卿对不列颠使者说了声,“这是陛下派来跟你们商议扬州商事的陈大人,查大人有什么话,直接跟陈大人说就是。”
查李斯是使者取得汉名,他见陈恒年纪轻轻,心中不免不快。可想到大雍的皇帝派出这样年轻的官员,必然十分轻视这件事,心情又马上愉快起来。
等到左少卿起身离去,金发蓝眼的查李斯还在打量着陈恒,他在思考该用什么话开场,才能镇住对方,拿住这次谈话的主动。按照惯例,说些天朝盛世气象的词句,是最适合过渡的场面话。大雍的疆域之辽阔,纵使是称雄海上的不列颠人,也是多费些心思打交道。
眼看对方不肯主动开口,陈恒笑眯眯的拿过茶杯,先是喝过一口,才不急不躁道:“查大人,在下有言在先。我跟范大人约好,半个时辰也会在此处与他会面。”
范大人就是红毛番的使者,他的名字中间有个范字,见汉人的姓氏中也有范。就把它拿来当自己的汉姓,取名叫范志成。
查李斯闻言大惊,急道:“陈大人,这不是待客之道。大雍什么时候有一日之内,同时会见两国使者的先例。”
这人竟然还是个大雍通?陈恒笑着放下茶杯,“查大人说错了,不是两国,是三国。见完范大人,佛朗机的使者,我也会见一见。”
陈恒顿了顿,又道,“而且这次商谈的是贵国与大雍通商之事,算不得违例逾礼。查大人要是想跟本官论一论本国的外事礼制,不妨找我身侧的阮大人,他定然比我更精通此道。”
阮主事立马帮腔道:“依礼,查大人该回去沐浴焚香,静候三日。上禀君意,得旨,方可成行,入宫拜见。”
查李斯哪肯这般回去,真要等到三天后,鬼知道大雍会跟荷兰人谈成什么样。他颇为棘手的看一眼公事公办的陈、阮两人,突然觉得这些年轻官员比起他们的上司,有些不好打交道。
不列颠人当即作笑道:“通商之事如此要紧,陈大人、阮大人,我们还是事急从便吧。”
先声夺人的陈恒,笑着点点头。到此时,他却不急了,只看了主簿厅内的时钟一眼。这是西番进贡之物,原有数件,都被皇宫内廷收录。只留了一件给鸿泸寺当作门面,挂在主簿厅内墙上。
几人刚刚一通废话,墙上的时钟已经过去七、八分钟。陈恒的意思不言而喻,即是提醒对方时间宝贵,也是在暗示对方过时不候。
你们大雍人不是一向讲究以礼待客的吗?查李斯不住皱眉,可也知道自己耗不下去,直接道:“陈大人,扬州通商之事,我们绝对比那些荷兰人更有诚意。不列颠的船帆,横行四海……”
一番自吹自夸过后,查李斯又着重点了不列颠的海军,暗示自己祖国的强盛,就是荷兰人也要避其锋芒。
查李斯说的当然不是虚话,陈恒甚至比他更清楚,再过上一百年,一个同样庞大的帝国会从海的另一边兴起。
可这,并不符合大雍人的利益。
默默听完查李斯的吹嘘,陈恒笑眯眯道:“若是以后有机会,我会奏请陛下,请贵国海师来大雍,让大雍人一睹为快。”
话听着是好话,查李斯却越听越别扭。技术革命尚未发生,远洋舰队哪是说来就能来?往返一趟大雍,光耗时就是数月不止。更别说家门口还有荷兰人虎视眈眈,随时准备着夺回失去的荣光。
甭管查李斯说的如何天花乱坠,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是不列颠的舰队,眼下只能在家门口转悠。
不过,这位不列颠的使者,也不是好相与的。直接反唇相讥道:“要是有这个机会,那对两国的海军来说,一定是场盛事。”
陈恒勾了勾嘴角,笑纳下查李斯的话外之音。现在的大雍有个屁的海军,为数不多的财政,都用来维持边仗上。前明永乐年间的无敌舰队,到了大雍朝,早已不见昔日风采。说出去,真叫人惋惜不已。
“既是盛事,那就该多请些人。我想红毛番、佛朗机的舰队,一定也有参加的兴趣。”陈恒淡声着,三言两语就点明不列颠人的处境。
查李斯若是想要一直跟他打官腔,陈恒自然乐意的很。这次的事情,主动权完全握在大雍手中。要急的是红毛番跟不列颠。这个渔夫,大雍人是当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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