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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寅从府衙回到驿馆后, 他并未歇息,心里装着事,着实歇不安稳。
恰逢驿卒提了热水进屋, 方寅问了句他是何处人士, 得知他祖祖辈辈都在云州府,便同他略微聊了几句。
驿馆住的都是官员, 大多眼高于顶, 只把他们当做伺候人的仆从, 从不拿正眼瞧他们。
方寅是出自京城户部的官员,言语态度还算温和,驿卒受宠若惊,很是健谈。
“以前驿馆破旧得很,云州府府城没官员会来, 就算来人也会住在城中最好的客栈。驿馆年久失修,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到处都破破烂烂, 程知府上任之后,得到了修葺, 现在屋子里能住人了。”
驿馆本隶属于朝廷兵部, 各地的驿馆保证了朝廷消息的通达,在打仗时传递军情,在平时送信, 供官员住宿。
一般来说, 驿馆的房屋修补, 所需的钱, 由兵部负责。
户部连各路兵的粮草都经常拖欠, 照理说,驿馆应当是更要不到钱才是。
事实上并非如此,户部拖欠谁,都不敢拖欠驿馆的钱。
因为大周各地的来往消息,都要靠驿卒传递,要是他们不干,京城就成了睁眼瞎。
官员们出门,驿馆无法歇宿,他们的家书,友人们的书信往来,就要面临中断的可能。
大周不打仗的太平时日,各路兵在官员眼里,远没能切实影响到他们方方面面的驿馆来得重要。
驿馆的钱如数拨付,那么云州府的驿馆,为何会年久失修?
方寅已出仕几年,未曾天真到,连里面的这点猫腻都看不明白。
钱肯定是被贪腐了。
方寅说不出什么心情,随口道:“驿馆重新投用,云州府客栈的买卖就该清淡了。”
驿卒笑道:“方郎中有所不知,云州府有外地来的客商,他们有钱,客栈食铺的买卖都好着呢。”
方寅愣了下,高兴地道:“那云州府的百姓,日子真好过了。”
驿卒笑呵呵道:“客栈酒楼食铺,寻常的百姓可没那开的本事,有钱人赚钱罢了,与平民百姓何干呐!”
有钱人赚更多的钱,平民百姓的日子照旧。
大买卖背后的真正东家。都是达官贵人。他们铺子赚再多的钱,只能收到可怜的几个赋税。
该不该交税粮?
这税粮,总不会是由官绅交,大周律写得清楚明白,非但他们不用交,他们的子孙后代还会享受祖上当官带来的好处,同样有免税的权利。
至于大周的土地亩数,向来是一笔糊涂账。
官绅们有的是办法,比如一百亩的免税额度,他们能将五百亩的田地,硬生生写成一百亩。
方寅自从考中举人之后,家里有了田地,就发现了里面的各种手段。
程子安的问题是,该不该在穷苦不堪的底层百姓身上,再用利刃在他们身上刮下仅存的那丝血肉?
方寅脸色比哭看上去还要难看,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云州府该缴纳赋税钱粮。
交得出,且该缴纳的,是他们这群享受了种种好处的官绅!
这是唯一能解决朝廷国库空虚的办法,也是百姓该有的公平公道!
方寅心若明镜,哪怕就是圣上,都不敢轻易提出来,让官绅一并纳赋税。
“我先回去了。”
方寅嘴张了张,最终颓然起身,道:“过几日我就启程回京。”
程子安起身相送,笑着拍了怕他的肩膀,道:“打起精神来,遇到事情,躲不过就迎头而上,怕个逑!”
方寅要比程子安矮半个头,程子安并没用力,他还是被拍得往前趔趄了几步,不禁回转身望着他,瞪着他道:“我知道了,你别动手动脚!”
程子安朝他抬眉挤眼,哈哈笑道:“方郎中,你这身子虚得很啊,看来你真是在值房坐久了,要多出去走走。”
方寅懊恼道:“走走走,走到何处去。我现在愁得很,回京城要如何交差!”
程子安白了他一眼,道:“你先回去慢慢想,好生想!”
方寅哼了声,“我就不该领这个差使,不该见你!”说罢,转身气冲冲大步离去。
程子安看着他的背影笑个不停,转身回了后衙。
崔素娘立在屋檐下,看着他回来,问道:“方寅怎地走了?”
程子安轻快地道:“生气了,回了驿馆。”
崔素娘气道:“你又欺负他了?”
程子安手搭在崔素娘肩膀上,推着她进屋,一本正经道:“阿娘,什么叫又?我何时欺负他过?阿娘,你别多想,让他自己去气,去想。唉,我这个人虽然聪明,有本事,但我也不能天天给他想主意啊。”
方寅想要在仕途上更进一步,总会有比如升任为侍郎,或者到地方为官的那一日,到时必须要靠他自己拿主意。
崔素娘笑着骂他了两句,道:“早些去歇息吧,织造学堂人来人往,热闹得很,我要早些前去,多看着些。”
程子安道:“阿娘,明朝我与你一道去,我也要去看看,花楼机的进度如何了。”
崔素娘不由得关心起来,道:“子安,要是这台花楼机拆了装不回去,草儿说过,提花缂丝再也做不出来,签出去的布料,可是一尺都交不出来,而且学生们只能学到普通的织布方法,提花这些才是真本事,织造学堂就剩下了个名头。”
程子安何尝不知,但不尝试,云州府的织造学堂,很快就会垮掉。
除此之外,各县的蒙童班笔墨纸砚,府衙也后继无力,承担不起了。
程子安望着繁星流转的天际,给自己猛打狗血:绝不能放弃,绝不能妥协,一定要坚信,黑暗之后就是光明!
狗血起不了多长的用,早上睁开眼,程子安生无可恋躺了好一阵才起身,洗漱用过早饭之后,面上不显,暗自却怀着壮烈的心情,同崔素娘一道前去了府学。
天刚微微亮,府学大门前的童子,靠在门边打着哈欠,鸟儿叽叽喳喳叫着,秋日的薄雾缭绕,安宁又清幽。
童子见到程子安他们下车,醒过神,飞快地遥遥见礼。
程子安想到了以前在明州府府学上学时,守门的几个童子,见到他与辛寄年几人,总是会头疼别开头,心情不由得放松了些,微微笑起来。
到了织造学堂前,远远就听到了里面哐当声,崔素娘哎哟一声,道:“他们是早起来了,还是昨夜熬了个通宵没歇息?”
程子安亦感到惊讶,道:“先进去看看。”
两人进了摆放花楼机的厅堂,到了门前,母子俩都一起停下了脚步,惊讶莫名。
角落的灯笼,想是已经燃烧了一整夜,只剩下几盏还泛发着微弱的光芒。
窗棂被高高支撑起来,借着晨曦的光,屋内的工匠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人拿着纸笔,耳朵支起,听着手拿各种部件同伴的说话,飞快记录着什么。
而曾经高耸到屋顶的花楼机,早已不见,变成了地上一堆堆,整齐堆放的支杆。
韩直的常袍掖在腰上,蹲在门左侧大声叮嘱道:“切记,一定要按照顺序,做好记号,不能弄乱,弄混了!”
工匠回道:“头儿放心,弄乱套就装不回去,我们都懂!”
韩直呼出口气,撑着腿站起身,余光瞄见门口的程子安,立刻神色一震,拱手见礼:“程知府来了。”
程子安叉手回礼,介绍道:“这是我阿娘,阿娘在织造学堂教人识字。阿娘,这是京城将作监来的韩管事。”
韩直忙见礼,崔素娘还礼,实在忍不住好奇,问道:“韩管事,你们将花楼机全拆了?”
韩直答道:“是,昨晚我们花了一整晚的功夫,将花楼机完好无缺拆了下来。不过两位放心,既然我们能拆,就能再装回去。要是一切顺利,两位明早再来,就能看到花楼机重新立在这里了。”
程子安怀着无法掩饰的激动心情,一个箭步奔到工匠身边,他们要起身见礼,被他阻止了:“别动别动,你们忙,只管忙,我就看看,就看看......”
说到最后,程子安的声音控制不住朝上瓢。
花楼机被拆开,分门别类被堆放在一起,工匠们在拆下来的部件上,按照顺序做好了标记。
按照这个设想与构思,装回去时,只要按照顺序即可完成。
韩直整晚没睡,眼眶都凹陷了进去,他却半点都不感到疲惫,兴奋地给程子安介绍着:“程知府,下官清点了一下,统计有一千余的部件。花楼机制作起来,并不算是太过复杂,我们多拆装几次,就能动手开始做了。”
将作监代表了大周最高的工匠技术水平,可以说天底下最有本事的工匠都聚集在此。
他们当然觉得简单,但是在民间来说,一个学徒跟在师傅身边学艺,尽心尽力侍奉且不提,不学个十余年,基本没有亲自动手的机会。
除了亲传弟子或者自己的儿孙,师傅还会留着看家本领,不会教出来。
所以民间的花楼机,为何会这般难做,少见,除了花楼机做太多,要考虑到成本与收益的关系外,技术密不外传,学艺难,才是根本缘由所在。
程子安高兴得很,脑子转得飞快,道:“韩管事,你们昨晚熬了一晚,一定要注意歇息,不能累坏了身子。”
韩直双手乱挥舞,道:“不累不累,我们都不累!”
能亲手摸到支杆,门楼,衢盘等,哪还会累!
除了云州府,就是在将作监,他们都没这么好动手学习的机会!
程子安哈哈笑道:“韩管事,这样吧,你们分成两班,一班前去歇息,另一班留下来,彼此换班。或者,都一起去歇息,一起再来继续做事。身子要紧,身子要紧呐!”
韩直听到程子安说了两个法子,下意识开始了选择。
若是分班歇息当值,就会错过另一班做的那一部分,无论是他,还是其他工匠都不愿意。
韩直当机立断选择了一起歇息,道:“晚上终究是不方便,看不清楚,还是白日做事好,免得弄坏弄错了,耽误了功夫。”
程子安想都不想道:“好,全依韩管事的想法办。”
程子安说完,再朝着莫柱子喊道:“柱子,去给韩管事他们买吃食,去陈家食铺,他们铺子里的羊肉汤,羊肉包子做得最好,白切羊肉也买几斤,今朝,我出钱请客,你们敞开吃!”
工匠们累了一整晚,此时早已饿了,能吃到向来昂贵的各式羊肉,都开心笑起来,朝着程子安道谢。
莫柱子赶紧去买吃食,程子安同韩直说了几句,赶回了府衙。
跟着韩直他们学习的木匠,要赶紧到位。
除了制作花楼机,他还要开始编撰详尽的制作步骤,技艺之书。
打破各种技艺垄断,技术到民 ,惠及于民,才是大周进步的关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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