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流火七月,小米带游客来浮桥游玩。
浮桥由几十艘废旧的大轮船缀在一起而成,浩浩****横跨黄河。站在浮桥上,放眼南北,黄河水波涛汹涌,煞是壮观。
一艘气垫船急速驶来,激起了一片清冽水花。小米朝开气垫船的师傅脆生生地喊:“你好!”男人抬头的瞬间,两个人同时怔住。
罗昊抬手揉了揉眼睛,眼前,小米穿一身白色运动短裙,头戴白色遮阳帽,犹如一朵开得刚刚好的荷,惊艳、脱俗。
小米也没想到她做导游第一次回故乡,就遇到了罗昊。
罗昊载上他们向南开去。呼呼风声里,小米趴在罗昊耳边喊:“你怎么干这个了?”罗昊聚精会神地掌着舵,大声回答:“我喜欢浮桥!”
二十分钟的漂流,沿途美景如画,远处袅袅青烟裹山,近处黄河水低声呜咽,游客们大呼小叫地感叹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小米却无暇观景。
她承认,这么多年,她对他的喜欢从未更改,只是,她真的一直都以为,他早已不属于这个地方。
正午的阳光明晃晃的刺眼,漂流结束后小米踏上浮桥,趴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看着罗昊起航,驾船驶向远处,愈来愈远,融入远处的黛色青山深处。
临别前,她试探着吐出一句:“我想留下来。”罗昊的眼睛里闪过一抹亮光,却转瞬即逝,坚决制止她:“胡说,这个破地方不是你待的。”
曾经
几天后,小米趁休假返回浮桥。她去了罗昊家里,赵姨拉着小米的手,眼睛笑成了两条线。她迟疑地问赵姨:“罗昊结婚了吗?”
赵姨叹了口气:“没。哪家姑娘他也瞧不上。”小米这才知道,自己去省城的那年夏天,罗昊患了一场急病导致没能参加高考。
很多年前,小米剪一头短碎发,像个假小子。她小罗昊两岁,每当罗昊带领着一帮男孩子下塘摸鱼,上树摘野果子,去浅水湾游泳,小米总是死乞白赖地要跟,罗昊总是恶狠狠地呵斥她:“丫头,再跟我把你扔到水里喂鱼!”
喂鱼,小米才不怕呢,她就是要处处跟着他。女孩子早熟,小米心里悄悄埋下一颗花种,她希望有朝一日,那颗种子破土、发芽、长出嫩绿的叶子,枝繁叶茂,开一树叫作爱情的花。后来才知,那是奢想。
时光在成长的季节里一晃而过。
高一下学期,小米听说罗昊跟他班上一个女孩子好了,为了求证,她跟踪他。那天,小米看见罗昊牵着那个叫美澜的女孩的手,美澜咯咯的笑声银铃般,刺痛了她的耳膜。
她的心一沉,再一沉。
父亲决定举家迁往省城的消息令小米振奋而忧伤,临走前夜,月亮隐在云层里露出半张脸,院落墙角的蛐蛐此起彼伏地叫着。隔墙飘过来一阵悦耳的口琴声,她听着听着就流泪了。
她鼓了很大的勇气,抄了一句古诗词去请教罗昊,她指着那七个字问他:“‘只缘感君一回顾’的下一句是什么?”看着灯下罗昊逸秀的脸庞,她心跳如鼓。
罗昊挠了挠头:“不知道呢。”
她鼻翼酸楚了一下,却笑着掏出一把崭新的布鲁斯口琴递给他:“我明天就要去省城了,这个送给你。”
说完,放下布鲁斯口琴,她飞速转身跑回家。那天她失眠整晚,胸腔里充斥了一大把的忧伤、落寞、遗憾,各种感觉夹杂在一起,让她难过得想哭却哭不出来。
心思
小米隔三岔五地去浮桥引起了老妈的猜疑。问她,她撒了谎:“工作呗,最近去浮桥的游客多。”
老妈嘀咕道:“多和佑安在一起,别把婚事搅黄了,到头来把自己折腾成剩女。”小米最烦老妈总提覃佑安,索性用沉默表示抗议。
这天,罗昊驾船载游客去漂流,小米脱掉鞋,光脚跑到沙滩上,踩在湿沙地上等罗昊。手机响起,是覃佑安,小米使劲摁了关机键,那个人,她终究不喜欢。
罗昊收工已是傍晚,彩霞烧红了半边天,他掏出口琴,对着一片苍茫的黄河水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小米看见,他手里的口琴正是当年自己送他的布鲁斯口琴,只是曲子里隐藏着层层叠叠的悲伤。
一曲结束,小米讲了个故事:“两个人在海边玩,海浪来了,卷走了一个人,那个人叫小米,没被卷走的叫什么?”
罗昊哈哈大笑:“太弱智的问题,当然叫罗昊喽,最后他也被卷走了。”
“不对,好好想想。再讲一个,有两个人在井边玩,一个掉进井里,掉进去的那个人叫小米,没掉进去的叫什么?”
罗昊又笑:“当然还叫罗昊,最后他自己也跳了进去。”笑完了,看着一脸意味深长的小米,罗昊才惊觉,他无意中泄露了自己对小米的感情,他的回答暴露出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他愿意与小米一起掉进井里,或者与小米一起被海浪卷走。
他何尝不懂小米的心思?这些天,她不管接没接旅游团,总是隔几天回一趟浮桥,他的心,就像一只细瓷的花瓶,突然裂开细小裂纹,有种绵绵密密的疼痛,又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细铁丝缠绕在脖颈,让他呼吸困难。
绝情
罗昊仰躺在船舱里百无聊赖地等游客,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是美澜,风情万种的美澜语气里满是不屑:“你干什么不好要当个船夫?”美澜的手臂挎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臂弯里,她向他介绍:“我男朋友,海归博士。”
美澜拉男友上了船,罗昊犹豫了几秒钟,眼前电光石火地浮现出过去的碎片,回忆里,他和美澜牵着手走在放学的路上,当然,他记得最清楚的,是小米看见他和美澜时,那幽怨而愤慨的眼神。
美澜当年说过,她要和他考同样的大学,因为她喜欢他,他们的爱情应该在更为广阔的天地里继续,但,罗昊没有回答。
事实却是,他连走进考场的机会都没有。那场病,让他的梦想变成了五彩斑斓的肥皂泡,虚幻而不真实。
罗昊一言不发地起锚,驾船漂进黄河深处。返程中,美澜和男友在船头嬉戏,气垫船猛然一个趔趄,海归男“扑通”掉进了水里,不识水性的海归男手忙脚乱地在水里扑腾呼救,美澜声嘶力竭地冲罗昊喊:“快救他,快呀!”罗昊二话没说跳进水里救人,海归男获救,罗昊却碰到水下的岩石受伤了。
伤好后的罗昊落下小残疾,左腿稍微有一点跛。能上班的时候才恍悟,很久没见到小米了。
两个月后,小米兴冲冲地赶到浮桥,彼时,管理处领导考虑到他的腿行走不方便,安排他在售票处负责售票。
小米钻进售票的小屋,罗昊正对着口琴发愣。她眼神炽烈地看着他:“我又和男友吹了,我嫁不出去了,要不,我还是嫁给你吧?”罗昊漠然地看着她,那眼神,纠结得厉害。
他礼貌地对她说:“我要结婚了,对方是个小学教师,婚期已经定了下来。”
他说的是实话,那个女人不漂亮,脸上有雀斑,重要的是,她不嫌弃他的腿。媒人来家里说媒时,赵姨还没点头,罗昊就一口答应。
小米的心,硬生生地洞开了一道口子,她早就知道,从很小,他就一直游离在她的世界之外,他从没给过她想要的爱,命里注定,
她埋藏了很多年的花种,发了芽,却未及枝繁叶茂,已然枯萎败落。小米踉跄着离开,头都没回。
割舍
罗昊遥望着小米的背影,悲伤轰鸣,她可知道,他一直一直,把对她的喜欢强压在心底?
小米一家离开前,小米的妈妈曾经找过他。她告诉罗昊,他们要搬到省城去了,如果他真对小米好,就应该让她断了对他的心思。
罗昊明白。
直到那时,他才惊觉他已经喜欢了小米那么久,小时候他喜欢她当自己的跟屁虫,少年时他喜欢看她明亮的笑容,后来,他喜欢她来找他帮忙解那些枯燥的数学难题……
但,他必须远离她。他故意让小米发现他和美澜手牵手走路,虽然他并不喜欢美澜;他故意让她生气……他只想让她走得果断些。
小米在浮桥出现的那天,他是惊喜的,但惊喜很快被理智替代,他能给她什么?让她陪自己待在这个他做梦都想逃离的地方?那对她不公平。
受伤后,他再次警醒,他不能自私到用自己的残缺去拼装小米完美的生活,他愿意忍痛割舍,因为放手才是对爱最盛大的成全。
他想起小米当年离开浮桥时问过他:“‘只缘感君一回顾’的下一句是什么?”其实,他知道,答案是:“使我思君朝与暮。”
他又想起那天在岸边,小米问他:“两个人在海边玩,海浪来了,卷走了一个人,那个人叫小米,没被卷走的叫什么?”
他想,应该是叫“救命”,而不是叫罗昊。
她又问:“两个人在井边玩,一个掉进井里,掉进去的那个人叫小米,没掉进去的叫什么?”
他想,还是应该叫“救命”,而不是叫罗昊。
他在心里告诉小米:“傻丫头,没被卷走的,没掉进井里的,都叫‘救命’。”
让她有明亮的恋情、美好的生活,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他离开她,就是救了她。
外面阳光炙烤着大地,远处摇摇晃晃的浮桥横跨黄河水面,只是,桥面上,再没有那个穿着白色运动短裙、头戴白色遮阳帽的女孩子巧笑嫣然。
他默默地掏出布鲁斯口琴,却吹不出一支完整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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