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昼明佳境光绕鬓

寝殿内高悬的明黄鲛纱混绫腾龙帷帐依次垂落委地,金丝楠木雕花大床雕刻着象征开枝散叶的子孙万代图案,我与萧琮躺在**,同盖一幅赤色织锦福字不到头的薄被。

室外已有鸟啼阵阵,西窗下宫灯盏盏,在清晨的黯淡天色里犹如星光。我才翻身,萧琮便醒了,两相依偎了一会。他抚着我的小臂悠悠道:“夏日七月也不见炎热,当真是四季紊乱。”

我静静躺在他胸膛上,挽起他的一丝黑发道:“前几个月雨势太久,减弱了暑气,再过两月许就好了,皇上何必忧心伤神。”

“再过两月?”萧琮低低笑了一声,“爱妃真是后知后觉,再过两月又快初秋了,若是酷热起来,岂非依旧是时月反常?”

我道:“是是是,臣妾愚钝,皇上圣明……”

他听出我话里的无赖,笑着捏住我的脸颊道:“朕就知道你是表面上宁和贤淑,骨子里桀骜不驯的。实告诉你,朕之前早遣人查过你的底细,十人有九都说你喜炼丹药又冷僻倨傲,不堪入宫为妃。可是朕见过你,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才避重就轻,最终将你选了进来。”

青铜宫人抱鱼立灯里的蜡烛燃到最末,灯花吡拨一声暗了下去,我安静的靠在他怀里,不敢去回忆曾经的偶遇给我带来的一系列变故,他是帝王,凭着自己的心性决定世人的命运,而我只是叵测天地的一颗棋子,被动的一步步走进意料不到的局面。

萧琮扳起我的头,凝视着我的眼睛,一手轻轻在泪痣上摩挲:“真是奇怪,你明明豁达,却长着一颗泪痣。”

仿佛为了呼应他似的,我忽的流出了一滴泪水。萧琮慌了手脚,扯起锦被的边角为我擦拭,又问道:“这是怎么了,朕哪句话又戳痛你了?你连哭的理由也与众不同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忽然流下泪来,像是身体里另外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子在驾驭着这一双眼睛似的,萧琮抱紧我,低低叹道:“你年纪尚小,为何总是一副世事淡然的模样。朕不见你也罢了,每每见到你,就像是认识了千万年似的。一见你蹙眉,便总是这里疼。”

他拉着我的手指在心脏上转圈,我舒展手掌,贴在他的心房:“后宫佳丽三千,个个艳惊天下,皇上这颗心怎么疼的过来?”

萧琮捏住我灵活的手指,轻轻樶在嘴唇上一啄:“她们不一样。”

我哪里肯信,抽出手来起身披上罩衣,坐到梳妆镜前梳理头发:“皇上这话,不知道在多少姐妹的枕头边说过,这会子又拿来哄臣妾。”

他见我说出这样的话来打趣,便负气翻身朝里面睡去。

我从铜镜里见他如此,心里暗自发笑,这样的举动哪里像是二十六七的帝王,全然是一个赌气的顽童。但转念一想,虽然他不是我心里藏的那个人,但也是我名正言顺的夫君,兼之身份特殊,我若是太不识抬举,未免给自己找不自在。见他恼了,少不得又笑嘻嘻的凑上去哄他。

萧琮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安静垂下犹如稚子。我爬上床去,伸手在他眉眼上轻轻划过,见他没反对,又顺着鼻梁向下,抚上嘴唇,越过下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打圈圈。他虽然皱着眉,却忍不住痒,憋不住笑起来攥住我的手说:“朕有时候真想撬开你的心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别的妃嫔见朕恼了,都抖抖擞擞跪着求饶请罪,谁敢大喇喇的梳洗,偏你一点惊惶也没有,还来逗朕!若不是知根知底,真要怀疑你是哪里瞒天过海混进宫来的蛮子……”

我见他笑了,舒了一口气道:“臣妾就是蛮子,只要能哄得您开怀,蛮子便蛮子吧!”

萧琮反手将我搂住,沉声道:“朕喜欢你的性子,和朕在一起时动若脱兔不拘小节;和其他人相处静如处子温文有礼。真真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女子……若是朕三年前遇见你,该有多好。”

三年前?三年前东秦的大事便是立后,莫非萧琮为立后一事有所后悔?他对薛凌云难道还不满意?我心中疑惑,又不便发问,坐直了身子笑道:“三年前臣妾才十三,还是个没长全的黄毛丫头,皇上才看不上呢!况且臣妾算什么大户人家,皇后薛氏才真是满门的皇亲贵胄呢。”

萧琮低低哼了一声道:“薛家?他们也该知足了。”

我见他神色不悦,便下床来唤人服侍盥洗,又对萧琮说:“臣妾一会儿要去长信宫给太后请安,不能伺候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萧琮一手半支着头侧躺在**,看着嫣寻为我梳头盘髻,淡淡道:“朕知道,百善孝为先,谁为这个怪你呢。”

嫣寻细致,将我脑后细碎的短发一缕缕的用小爪笠夹住,再用黑缎似的长发弯过去恰巧遮住,仔仔细细绾成了一个灵动的随云髻,又小心的将太皇太后赏赐的醉卧美人白玉簪插好。

萧琮笑道:“有了这支簪,婉卿这一把黑发可值万金了。可惜朕讨了几次,皇祖母都舍不得给,现在反倒让你得了便宜。”

我转身看着他慵懒俊秀的脸庞,也笑着说道:“皇上不给赏赐,还眼红着太皇太后的东西,喏,您要是想要,臣妾转赠给您不就是了。”

萧琮下床提拉上二龙戏珠皂色缎鞋,走到我身后,嫣寻忙退到两步之后。萧琮双手搭在我肩上,微微俯了身在我耳畔说道:“转赠?别说这支簪,就连你从头到脚都是朕的,朕还红什么眼?昨夜也不知道是谁红了眼在朕身上活蹦乱跳的……”

他坏笑着在我肩头捏了一把,极其亲热狎昵。

我红着脸轻轻啐了一口,又嗫嚅道:“臣妾失德,让皇上昨夜为臣妾破了规矩……”

“规矩?什么规矩?”萧琮愣神,我莞尔道:“皇上从来不在谁宫里连续留宿的,难道皇上忘了前天夜里圣驾也在慕华馆么?”

萧琮眼神冷冽起来:“笑话!朕想怎么样便怎么样,哪有什么规矩?别说两夜,即便是一月,只要朕喜欢,谁敢说半个不字?”他眼珠一转,问道:“莫非有人风言风语编排你的不是?”

我盈盈一福,似笑非笑道:“臣妾已经落下了邀宠媚上的坏名声,自然不怕人编排。但皇上若真的在臣妾这里接连留宿,只怕臣妾面对的就不止是风言风语了,皇上才说心疼臣妾,难道是骗人的?”

萧琮搭住我的手,问道:“你才侍寝几次,谁这么红口白牙的说你邀宠媚上?”

我半是羞涩半是娇嗔的白了他一眼道:“还说呢,臣妾侍寝**晨起脖子上那么多红痕,摆明了是皇上故意的!韩昭仪即便不打趣臣妾,臣妾在那么多嫔妃面前也是无地自容的!”

萧琮唇边的笑意逐渐淡去:“静霜说你邀宠?”

我装作不知,讪讪道:“臣妾失仪,也难怪韩昭仪教训。”

萧琮冷哼一声:“她也越发骄横了,皇后尚且没开口,她倒越众教训起你来了!还说了些什么?”

我仓皇掩口,扯住萧琮明黄寝衣哀哀道:“臣妾不好,臣妾多嘴说错了话,皇上不要追究了,韩昭仪也是为了臣妾好才施以教训!”

萧琮见我不肯说,便叫起棠璃道:“你们是跟在娘娘身边的,韩昭仪都说了些什么?”棠璃支支吾吾也不敢说,萧琮将我的玉花象牙梳扔到地上,怒道:“你们怕韩昭仪,就不怕朕吗?”

嫣寻见萧琮龙颜大怒,忙跪下从给太后请安说起,直到岳才人一句无心之失差点送命,郭鸢拿着鸡毛当令箭,韩静霜在众人面前羞辱我痴缠床第,她口齿清晰,一五一十的将上次韩昭仪刁难一事说了个透彻。

萧琮脸色沉沉,看不出想什么。良久,他一挥手,嫣寻棠璃忙退了下去。萧琮看着我,问道:“为何你不告诉我?”

我低着头为襦裙打结,淡淡回道:“皇上希望臣妾说什么?”

即便不抬头,也能感觉到萧琮的视线铺天盖地逼迫而来:“一个多月了,你受了委屈,为何不告诉朕?”

我轻轻挑起衣带上最后一根穗子,嫣然道:“皇上为了朝政辛苦,难道下朝后回到自己的家里还要忍受妻妾的怨怼和责难吗?况且韩昭仪是卫国公韩坚之女,臣妾若是不能忍受,与韩昭仪顶撞起来,一边是卫国公,一边是靖国公,让皇上如何是好?与其让皇上这样为难,臣妾宁愿一辈子受委屈也不说出口。”

他走近,伸手撑住我两边肩膀,将我上下左右端详了个够,这才又拥我入怀喃喃道:“朕知道皇后淡漠六宫无矩,静霜任性刁蛮,其他人或是别有用心或是一味逢迎吹捧,朕早看烦了。难得你身家显赫还如此顾全大局!婉卿,你是第一个将后宫喻为家的人,朕直到今日才真正体会到,只有你,只有你是真心为朕着想!”

我埋首在他怀里,颤声道:“不是还有沈姐姐吗?”

萧琮仰头叹道:“敏更衣么?朕不遂她的意,她便冷冰冰的,究竟朕何曾欢愉过?这后宫只有你、她、周御女是朕亲自选进宫的,敏更衣性子倔强,从不肯退让迁就半步;周御女又太过怯懦,朕去十回她倒有八回在暗自饮泣!婉卿,只有你,朕每每只有在你这里才觉得轻松舒逸,不用担心外戚干政,不用担心太后独大,也不用耐着性子做小伏低。你这小小的慕华馆,来一次朕心里便热乎一次。”

他将平常惯说的“云意”换成了“敏更衣”,于细微处显得生疏,这让我惆然生出颇多感慨。

我对少庭没有云意对三哥那么深的情愫,萧琮对我好,我安然接受,也想着回敬他。云意却不然,她时时刻刻记得是萧琮拆散了她和三哥,她无法投入的逢迎自己憎恨的男人,而我,却可以逢场作戏,哄得萧琮以为我是真心实意,连自己也逐渐被圈绕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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