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是个贪玩的孩子,有时候郑妈掌烛进了正房,我却拖住外婆在天井里尽瞧星星,问她织女星到底在什么地方。暗绿色的星星,稀疏地散在黑层层的天空,愈显得大地冷清清的。外婆打个寒呼,拿起旱烟管指着前进过继舅舅的楼上一间房间说着:“瞧,外公在书房里读书做诗呢,阿青不去睡,当心他来拧你。”
——苏青
张爱玲说:“她有着简单健康的底子。”
这话,说与苏青,是对她极好极好的褒奖和肯定。这样的评价,之于张爱玲是难能可贵的。
像张爱玲这样玲珑剔透的女子,骨子里多是疏冷的,看待人事较为苛刻,眼光犀利且独到,不易走眼。
苏青这种“简单健康的底子”从何而来?
在纷繁芜杂的现下,寻“简单”不易,觅“健康”也不易。腐蚀的土壤,污浊的空气,混乱的吵闹,成千上万的人活在忙忙碌碌中,奔跑在来来回回里,哪有“简单”,何曾“健康”?或许,寻一块净土,享受心灵深处的简单快乐,享受一种健康的简单生活,也是奢求和梦想了,谁能真正地放下呢。
而张爱玲阐述的“她有着简单健康的底子”,那这底子是怎样得来的呢?
这得循着乡野、溪涧、山林,循着一枚白月光,循着温暖的熹微,循着明眸的日子,去山那边外婆种植的蓝天碧水下探寻一片“安好晴天”,那六年的澄澈时光,苏青的骨头里是如何长出了花蕊的,那么纯净而鲜妍。
苏青对外婆的情感和思念,全都在一篇《外婆的旱烟管》中道出了。睹物思人,外婆从缭绕的烟雾里走了出来。
苏青说:“外婆有一根旱烟管,细细的,长长的,满身生花斑,但看起来却又润滑得很。”“外婆用不着拐杖,她常把旱烟管当做拐杖用哩。每天晚上,郑妈收拾好了,外婆便叫她掌着烛台,在前面照路,自己一手牵着我,一手扶住旱烟管,一步一拐地在全进屋子里视察着。”“我是个贪玩的孩子,有时候郑妈掌烛进了正房,我却拖住外婆在天井里尽瞧星星,问她织女星到底在什么地方。暗绿色的星星,稀疏地散在黑层层的天空,愈显得大地冷清清的。外婆打个寒呼,拿起旱烟管指着前进过继舅舅的楼上一间房间说着:‘瞧,外公在书房里读书做诗呢,阿青不去睡,当心他来拧你。’”
一言一语全是外婆,梦里梦外都是外婆,苏青和外婆,外婆和她的旱烟管,细细长长地直接伸进了苏青幼小的心房上,轻轻一点明火,烟丝便呛开去,外婆在雾霭中有条不紊地掐着烟丝,吸着老烟,她和苏青静默在这幽深的夜色里,阁楼上似乎还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偶有洪亮的吟哦拔地而起,外婆说,那是外公又作诗了,他是诗痴。
能和冯丙然结成儿女亲家,据说因为冯丙然也喜好诗歌,两亲家因有共同的语言和爱好,促成了儿女婚事,倒是美事一桩。这冯丙然虽曾中举人,但对不第秀才苏青的外公颇为欣赏,两人思想开化,尊重女子教育,主张女子上学堂,支持女子做学问。这样的教育主张,自是冯丙然所期许的,未来的儿媳妇也是读书之人,与儿子很是匹配呢。
因此,苏青能受到良好的学习教育,与家庭的教育主张是分不开的。尽管小时候的苏青非常调皮,让家人头痛,但冯丙然却表扬苏青道:“这孩子并不顽劣,都是你们不知循循善诱,她的造就将来也许还在诸兄弟姊妹之上呢!”这表扬听起来似乎有些为孙女辩解了,但后来的事实却也如此,冯丙然看人、识人,目光如炬。
说到顽皮,这与苏青在外婆家潜移默化养成的性子是分不开的。
苏青外婆的家在离县城五六十里地的小山村中,待苏青被送到外婆家寄养的时候,外公已经去世,留下一群女人:外婆、婆姨、老妈子、奶妈,这是一群女人的世界,加上乡里邻居的女人串门子,苏青小时候简直就是生活在一个“女儿国”里,在长辈们的宠溺下任性放肆地生活着,很是惬意。不久,这种美好被打破,外婆给过继的儿子娶了一房媳妇,日子便热闹起来。
苏青这位舅妈好妒,多事好事,性子张扬,又喜好制造一些是是非非。苏青在外婆家是极度受宠爱的,乖巧聪明的她自然成了女人们的“逗乐”对象。久而久之,这位爱嫉妒的舅妈便心生了计谋,将一些骂人的脏话悄悄地灌输传授给苏青,然后不懂何意的苏青清清脆脆地便说了出来,有些是骂外婆的,有些是骂婆姨的,逮着她们的“痛楚”说,都是些非常难堪的话。按说外婆会先教训苏青,才会去寻“源头”处理此事,但聪慧冷静的外婆并没这样做。她知道这不是一个孩子能知道和编排的是非,后面一定有人怂恿,去骂孩子正中他人计谋,另则,她也是爱护自己的外孙女,决不允许她受半点伤害。经过调查,一切水落石出,这都是新进门的儿媳妇搞的鬼,而其中原因便是苏青在这个家中太得宠爱。苏青外婆这下火气大了,本来对这位不太会做人的儿媳妇还算包容,对她那些不入流的作风做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却不想她向年幼的孩子下手,这次可不能饶了。
于是,苏青的外婆召集族里长辈开会,一起来决定儿媳妇的去留,一致意见是休了苏青的舅母。最终,在苏青舅母娘家人的苦苦求情下,才了了此事。由于这次的事情闹得太大,苏青的母亲也赶回了娘家,之后苏青被母亲接回了祖父家,时年六岁。而当时的苏青并不知晓外婆家为何如此热闹,还杀鸡宰鸭的,高兴得四处蹦跶,开心不已。
外婆对苏青的爱太过“纵容”,让她肆意成长,回到冯家后,她还能如此无拘无束吗?
祖父家是一个兴旺发达的有着传统礼仪的大家庭,金房玉房里里外外都是叔叔伯伯婶婶堂兄弟姐妹,好不热闹的环境,苏青虽喜欢,但适应吗?在小山村生活的这几年,苏青是一只放养的小马驹,欢快,无羁,撒蹄子飞奔在乡野间,她是一个不喜欢约束,好动好想的小囡囡,她真能依旧欢畅如从前?
“我很怕见他的脸孔,有时候他挑着谷子进仓去了,我正在仓中玩呢,他便连声怒喝:‘还不快滚出去!滚!’气得我连连顿足骂:‘老东西不要你讲话!’但也不敢不让开,否则给他撞倒了可不是玩的。‘快出去!’他把谷倒在地上又回过头来驱逐我了,我恨恨地只得走出谷仓,但也不甘就下去,只在门口张望,天报应,他在咳啥呢,咳得很重而且是连声的,额上青筋暴涨,像是喉头很难过,不禁伸进两三只手指去捏,呕出来的都是鲜血,天哪!他似乎也吓着了,连忙用穿草鞋的脚一阵乱擦,手指上的血顺便抹在仓壁上,横涂竖擦都是,惊回头瞧见我还在张望,便又端着叮嘱我说:‘别去告诉祖父母呀,我要做活,他们知道了不答应呢。’”这是苏青《河边》一文中的一段有趣对话,真是心直口快,骂人毫无遮拦,像是在外祖母家一样,想说就说,一吐为快。这样的情节,苏青走笔写来,活灵活现的,那股子真实劲和调皮劲跃然纸上,让人忍俊不禁,好一个无法管束的囡囡啊!这淘气可爱的孩子,让管教她的祖父母如何办呢?
在任何一个时代,一个家庭中,培养后代都是重中之重的大事。于是,苏青的教育问题,就成了祖父母的心头事,是顺其自然发展,还是严厉约束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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