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心肝似冰襟袖冷

彼时秋光正盛,长信宫宫苑外围及庭院的繁花已落。一树树翠绿的树叶都已然泛起轻而朦胧的黄来,便连山石及甬道两旁的厚密苔藓都被秋意熏出了一层浅金的镀色。

刘娉冷笑道:“这里也没有外人,宝婕妤也不用做出那副委屈的模样,一言不合便去禀报皇上,当真是恃宠而骄!如今你究竟想要把郭充衣怎样?”

我眼神扫过在场诸人,除了云意茗顺之外,便是刘娉郭鸢和汪若琴诸人的宫人内监,我看着汪若琴,刘娉这话明摆着说汪若琴也是她一头的,想着她从小在靖国府长大,多受父亲二哥照拂,如今居然如此对我,我与云意皆掩不住鄙夷之色。

我噙了一丝微笑:“珍淑媛这是说的什么话,嫔妾对事不对人,原本就没想要把郭充衣怎么样。至于皇上如何处置,那是天家的事,嫔妾不敢妄自揣度。”

刘娉轻咬下唇,许是孕期浮躁,不如往昔镇定,俏丽的容颜上已有几分怒色,仍冷笑道:“你唆使宫人谋害昭仪,阖宫皆知。不过是因着你仗着专宠蒙蔽了皇上,才得以瞒天过海。如今宫人人人道路以目,太后也未必真的信你!”

我宁和道:“嫔妾清者自清,何须计较路人侧目?皇上与太后何等聪颖贤德,如何能不知道嫔妾是被人冤枉的?天家不过是为了六宫和睦才按下这件事来不发,倘若真的彻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莫非珍淑媛觉得自己就能独善其身?”

刘娉脸色不好,伸手掐了一朵万寿菊在掌中,只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平和道:“嫔妾愚钝,如何能猜透婕妤娘娘的心思?娘娘心机深沉,早前嫔妾居然无知无觉,今日才算真正领教了。”

云意扶着我走至山石旁,选了一块平坦处,铺了自己的锦帕让我坐下。她微有些不屑道:“若说心机深沉,论资排辈,宝婕妤在六宫中只怕连末梢也轮不上。”

我淡笑道:“姐姐说的是。珍淑媛沉静聪慧,又擅长借力打力之道,以后本婕妤还要多多向她学着些,免得再出现前日那样的事情,赔了夫人又折兵,本婕妤徒然伤心伤身,还贻笑大方。”

郭鸢见刘娉与我针锋相对毫不避让,一点也不像顾及她的样子,张口凄切道:“珍淑媛救救嫔妾!”

刘娉睨她一眼道:“妹妹慌什么?咱们这么多张嘴难道还怕说不清楚?皇上是明君,不会听信一家之言——况且说错几句话算什么了不得的大罪?”

她在我面前有恃无恐,一扫韩昭仪在世时唯唯诺诺的低调样子,想必母凭子贵,近来虽未晋位,但在六宫中位置渐重,声势渐隆。

便让她再嚣张一会儿吧,我只低眉婉转一笑,也不言语。

嫣寻做事向来妥帖,不一时我便远远看见銮驾上方一片鹅黄云顶,当下便站了起来,捂着肚子皱眉道:“郭充衣,本婕妤对六宫众人从来重话都没有一句,究竟是哪里做的不对,让你如此恨我,非要将我置于死地而后快?”

郭鸢一怔,随即道:“宝婕妤,嫔妾何曾有这种念头?”

我朗声道:“从嫔妾入宫,郭充衣你为了迎合韩昭仪,便对嫔妾诸多刁难取笑,嫔妾不懂宫中规矩,又生性懦弱,自然事事退让。然嫔妾有孕之后,郭充衣你与珍淑媛也暗中腹诽嫔妾腹内孩儿并非龙种,这样的奇耻大辱,嫔妾也忍气吞声未曾声张……”

刘娉与郭鸢神色俱是一凛,彼此对视,眼神交换间刘娉盈盈道:“宝婕妤别听底下小人误传,嫔妾们对帝裔绝不敢有半分不敬。”

我和煦一笑:“哦?不敢?‘孩子谁不会生?若是皇上日夜宿在我这里,一年半载便能添丁弄璋,保管半点掺杂的都没有’郭充衣,这话你听着可熟悉?”

郭鸢略愣了神,惨白着脸摆动双手道:“这里哪里听来的谣传,嫔妾哪里敢说这样的话?”

云意快意道:“郭充衣别急着撇清,只要召你殿里的宫人对质便知。”

汪若琴不言不语,皱紧了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郭鸢恨道:“宝婕妤何须如此,您看嫔妾不顺眼,责罚嫔妾便是,反正除了皇后及几位后妃娘娘,您的分位如今最高,随意找个由头便是!”

云意冷声道:“素日里婕妤对嫔妾们的礼让难道都是虚的?莫非在郭充衣眼里,宝婕妤是这样是非不分争风吃醋的人么?”

我越发焦虑难安,上前意欲拉住郭鸢的手,诚恳道:“郭充衣想必对嫔妾有所误会,咱们都是六宫中人,理应守望相助,若是嫔妾有做错的地方,还望郭妹妹不要计较,咱们便化干戈为玉帛如何?”

郭鸢见我起初不肯妥协,又见刘娉成竹在胸,便恢复了往日骄横,满脸恼色不减。此刻见我说笑间伸手上前,早不耐的一把挥开道:“婕妤别猫哭耗子了!”

我身势一颓,“哎哟”一声便朝旁边歪去,云意动作敏捷,一把从斜刺里伸出手来扶我,但我身子笨重,已不复往日轻盈,以她的力气断然扶不住。

去势太猛,我连带着云意一起朝地上摔倒,身边骤然响起分贝颇高嗓音各异的尖叫声,周围人数不少,想来萧琮已经到了。我紧闭双眼,心中宽慰,萧琮既然来了,适才那些动作他应当全部见着了,我这一场戏总算是没有白费心思。

就在即将触地的瞬间,云意迅疾的一个侧翻,结实的将自己摔在了石子路上,而我,重重的砸在她身上,引起她一阵痛苦的呻吟。

我慌张不已,吃力的翻身起来拉她:“姐姐你怎么样?姐姐?”

云意勉强笑道:“我没事,你怎么样?”

饶是她尽力微笑,仍疼的齿间嘶嘶作响。我心疼的眼泪夺眶而出,只哽咽着说不出话。

一双温暖的手从腋下穿过,毫不费力将我提起,不必回头,那熟悉的龙涎香早已告知我来人是萧琮。

茗顺和康延年忙着扶起云意,我扭过头,萧琮铁青着脸,薛凌云在两步之遥,媜儿也在。皇后已令人传唤太医,萧琮揽着我站定,这才微微松开手去。

看来嫣寻并未直接去承恩殿回禀萧琮,而是去了紫宸殿奏请皇后,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她成功的让皇后请来了萧琮,以后即便太后问起来,六宫事宜仍是先由皇后做主,我并没有有意扰乱圣听,自然也不算僭越。

我慌着要请安,萧琮却拉住我道:“你有没有怎么样?摔着没有?”

我摇头,眼中泪光莹莹:“嫔妾没有事,全靠沈姐姐垫在下面,嫔妾与孩子都无碍。”

萧琮的眼神从云意身上滑过,见她摔得不轻,动容道:“沈彩女恭谨贤德,以一己之身保全宝婕妤与帝裔,其心可嘉。”他微一沉吟,“封沈氏为正四品芳仪,以示嘉励。”

这才是不意之福,云意挣扎着福身谢过恩。太医也恰巧赶到,顺茗便扶了她去一旁诊治。

皇后已然出声道:“郭充衣,你怎么敢推搡宝婕妤?难道你不知道她怀有身孕?”

郭鸢早已跪倒在地,此时见皇后责难,冷汗汩汩而出,膝行至前抱住萧琮的腿痛哭失声:“嫔妾没有!皇上,嫔妾只是挥了挥手而已,丝毫不敢用力,谁知道宝婕妤竟会摔倒的?”

萧琮沉声道:“依你的意思,是她自己摔的?”

郭鸢埋着头哭泣,没看见萧琮表情,含糊道:“宝婕妤对嫔妾不满,如今竟然用这等伎俩算计嫔妾,皇上,嫔妾是被冤枉的!”

汪若琴见她说的不得要领,忙打圆场道:“皇上,宝婕妤怀有帝裔,郭充衣即便是再愚钝也不敢出手推搡,大约是宝婕妤自己脚滑……”

“脚滑?珍淑媛也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你倒是让她在六棱石子甬道上走一走让朕看看如何个脚滑法?别忘了前次珍淑媛摔倒在晗风殿前时,你们可不是这样说的!”

萧琮怒不可遏,又转向郭鸢,“朕与皇后听的明明白白,宝婕妤要与你化干戈为玉帛,你又是如何回应的?”

我眼前一花,刘娉的千禧蝶恋花桃红衣裙在面前闪过,她近前深深福身道:“皇上,郭充衣心直口快,也是一时不防说岔了,并非是有心冒犯宝婕妤。汪宝林也可以为证!嫔妾等人适才都在这里,至于宝婕妤是如何摔倒的,请皇上明察。”

刘娉与我孕期相当,也是将近六个月的身孕,此时福身施礼,明显看出吃力。

皇后不忍,轻缓道:“皇上别急,咱们慢慢说,如今她们二人都有身孕,珍淑媛贤良温谦,切不可厚此薄彼。”

萧琮不言,算是默许了。皇后只一个眼神,娟姝便扶了刘娉起来。

皇后问道:“慕华馆的姑姑适才来回报,说是你们一言不合起了争执。本宫与你们一同从长信宫出来,起初都还笑语盈盈的。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怎么好好的就闹起来?”

我眼见着刘娉要说话,忙赶在她前头愧疚道:“回皇后,是嫔妾不好。听了郭充衣几句话,一时按捺不住便争了几句。都是嫔妾涵养不够,嫔妾知错了。”

萧琮一挑眉毛道:“郭鸢说的什么?”

他不问还罢,我啜泣道:“皇上别问了,终归是嫔妾不好!”

嫣寻此时跪倒回道:“请皇上为婕妤做主!郭充衣当面顶撞婕妤,说是婕妤娘娘害死了韩昭仪!”

刘娉厉声阻止道:“大胆奴婢,帝后尚未问及,你怎么敢擅自回话!”

我越是见她失去往日镇定,心中越是快意。此刻如何能让她为郭鸢辩驳?登时不顾身子笨重跪倒在萧琮面前,泫然道:“嫔妾德行难以服众,皇上还是下旨责罚嫔妾吧!”

萧琮亲手扶了我起来,铁青着脸对众人道:“朕平日待你们宽厚,不是让你们无事生非的!怎么,韩昭仪的事情是朕说得还不够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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