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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箴与崔素娘得知闻山长收下程子安做弟子, 震惊之余,掩饰不住的高兴。
崔素娘连晚饭都顾不得吃,忙着张罗束脩拜师礼:“那可是闻山长, 哎哟, 这可是天大的事情,定不能失了礼数。”
别说一条腊肉, 崔素娘将老张秦婶庆川云朵几人指挥得团团转, 瞧她的架势与阵仗, 仿佛要准备几头猪。
程箴赶紧拦住了她,笑道:“素娘,闻山长家中只有他与陈老夫人两人,加上两三个老仆下人,哪吃得下这些。闻山长平时习惯吃几口酒, 我准备几坛酒,再拿些补品给陈老夫人。”
崔素娘一想也是,道:“我再去给闻山长与陈老夫人备身衣衫鞋袜。云朵,云朵!”
云朵跑了进屋, 崔素娘拉着她说了一堆,两人一同急急走了出去。
程箴想说先吃饭, 看到她激动兴奋的模样, 插不上话,只能随了她去。
程子安在一旁看到两人摆出的阵仗,眨了眨眼睛道:“阿爹, 可要去祖宗坟前一趟?”
程箴道:“这点功绩, 莫要去打扰祖宗了。等你考中功名之后, 再去告祭祖宗知晓也不迟。”
程子安一本正经地道:“阿爹, 不是啊, 我想去瞧瞧祖宗的坟墓,可有开裂冒青烟。”
“嘿,你这小子!”程箴瞪他,简直又气又想笑。
玩闹归玩闹,程箴严肃地道:“既然闻山长收下了你,你以后就得好生学习,别给闻山长丢脸。”
程子安哦了声,道:“阿爹的意思是,我以后一定要比老师有出息才行,学生都必须比先生厉害。”
程箴噎了下,半晌后放弃了。
闻山长收下程子安做弟子,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先生如父,以后让闻山长收拾他去。
程箴问起了细节:“你的歪理太多,我就不与你争辩了。只是,闻山长如何收了你,你说来我听听。”
程子安哪能说真话,道:“我也不知道啊,估计老师是看到我长得俊美,与众不同吧!”
程箴:“......”
他与崔素娘都是端方内敛之人,如何能生出这么个厚脸皮的儿子?
程箴问不下去了,他去送束脩拜师礼的时候,再问闻山长就是。
这时崔素娘撩起门帘急步进了屋,“哎哟,我都忘了,还未曾用饭呢。等下晚饭都凉了。”
秦婶提着食盒进屋摆好晚饭,锅子里的冬笋煮腌肉还在咕咕沸腾,香气扑鼻。
程子安舀了勺雪白的汤浇在米饭上,埋头吃得香甜无比。
崔素娘见程子安吃得欢快,笑着劝他:“吃慢一些,冬笋还有呢,明日再煮给你吃。先前下午柱子来的时候,送来了一筐子,说是莫草儿去竹林中挖了回家,知道你喜欢吃,特意给你送了来。”
冬笋能卖钱,刚冒出尖,就被村子里的人挖走了。莫草儿能挖一筐子,定是费了不少力气。
莫二牛老实忠厚,一得了空闲,就帮着老张喂牛喂驴,收拾牲畜棚。帮完忙之后,无论如何都不肯进屋歇一歇。
“没事没事,就搭把手,搭把手。”莫二牛很是局促道。
做好事虽不求回报,能被人记在心里,程子安还是感到无比的欣慰。
莫草儿能记住他的一点善,兴许,她也能将这点善传下去。
程箴望着程子安,温声道:“村里送礼来的人家,你阿娘都全部回了礼。莫家另外多添了些。”
崔素娘这时眉头微皱,道:“莫草儿到了年纪,得快些选夫君。媒人听到莫二牛的条件之后,没人敢接这个活计。莫家有两个儿子,哪还有女儿不嫁出去,反倒要招上门女婿的。村子的人知晓后,成日闲话不断。”
估计是得了莫二牛叮嘱,程家最近事情多,免得惹他心烦,莫柱子提家里的事情少了些。
程子安还是第一次听到此事,闻言,他从饭碗里抬起了头,道:“前朝有女帝,女帝招皇夫,公主养面首。真是少见多怪。”
程箴斜乜了程子安几眼,吸了口气,最终忍住了。
崔素娘见程箴没出言训斥,她乐得当没听见。
若是能选择,她也想招程箴上门。嫁进陌生家中做新妇,哪怕夫君是程箴,也比不过在自己家舒服自在。
程子安说道:“大周户婚律规定,除了因守孝耽搁,姑娘年满十五岁,必须定亲,在二十岁之前,须得成亲,否则要增收赋税。律法并无规定,姑娘成亲,是嫁进男方家中,还是女方招上门夫婿。他们这是明显违反律法,要与朝廷对着干了?”
程箴叹了口气,道:“律法归律法,法不责众,律法不外乎人情。”
程子安道:“能保护他们那点可怜的律法,他们都不当回事,还急于朝着自己人下手,真是一群蠢货啊!”
程箴楞在了那里,凝神仔细一琢磨,明白了程子安话里的意思,不禁深深看了他几眼。
嘴动了动,程箴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说不出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大周律的律法,对权贵诸多保护,对平明百姓全是约束与制衡。
都是穷苦的可怜人,谁家没有女儿姐妹。朝廷女儿姐妹的丁点宽松,他们却急不可耐要扑上去绞杀掉。
程子安自己是男人,他懂男人的心思,一是男人的脸面尊严,二是担心分薄家产,三是香火与传宗接代。
男人的脸面与尊严,程子安后世看过一个姓氏的宗谱名人记录,其中就有一个做到了皇帝身边大总管的宦官,赫然列在最前面,后人引以为傲。
英雄莫问来历出处,男人的脸面与尊严,弹性着实大了些。做不做真男人没关系,但不能屈居于妇人之下。
至于分薄家产,程子安还能理解一二,钱财嘛,人人都爱,自然越多越好。
香火与传宗接代,程子安前世没能弄明白,到了大周的时候,领悟得深刻了些。
一方面,是因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低下,宗族乡绅势力过大。衙门的官员不作为,为了政绩,一旦出现案子,以和稀泥平息事态为主。
朝廷允许女人立女户,结果却是女户得不到律法保护,家中若没男丁,护不住家产。
项家与辛寄年太婆两姐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另外一方面,乃是对香火与传宗接代的执念,并非只是愚昧不懂遗传学能解释。后世科学发展水平那样高,在许多人的观念中,仍然要生儿子传家。
程子安只能将其归纳为,都因男人的尊严,凌驾于女人之上得来莫名其妙的尊严。
崔素娘眼神在父子身上来回打转,突然道:“我觉着草儿做得对。”
程箴马上笑着附和道:“娘子说得是,草儿做得对。”
崔素娘一反平时的温婉,认真地道:“秦婶在外听得多,让老张问了莫二牛。莫二牛说是见说闲话的人多,担心莫草儿受不了闲言碎语。就劝说草儿,许诺替她找个好婆家,像别的姑娘那样嫁人。草儿这次坚定得很,说既然不得不成亲,可她死都不嫁进夫家。房屋自己盖,夫婿自己招,不占村里的地,不占村里的田,村里谁都管不着,管他们怎么说,她都不怕。”
程箴讶异不已,他见过莫草儿几次,每次她都低着头,连说话都不敢大声,没想到她的主意那般大。
崔素娘道:“当时给了莫二牛十两银,里面就有给草儿招夫婿盖房子的钱,莫二牛到底不敢多劝,只能随了她去。花儿心疼姐姐,说她以后也不嫁人,同样要招上门女婿,家里由她说了算,还要将师傅接过来养老。莫贵子人小不懂事,莫柱子说只听姐姐们的。毛氏这次也难得改了主意,说她苦了一辈子,莫草儿不能招婿,还不如去庙里做姑子去。”
女尼与坤道,并非只剃度就行,需要向朝廷取得度牒。
程箴知道毛氏不懂这些,只是一时说说罢了。他诧异的是,上次毛氏还同意将莫草儿送去做妾,此次变化竟如此大。
程箴不懂,崔素娘却懂。
她眼神慈爱望着程子安,温柔地道:“子安给了莫家十两银子,他们家好过了些,花儿柱子都有了出路,无需再卖儿卖女了。儿女都是从女人身上掉下来的肉,不是那大奸大恶之辈,谁舍得儿女受苦。嫁人嫁人,嫁人真万般好,男人为何不能嫁入女方家?”
程箴心中愧疚,当年他尽力护着崔素娘,不纳妾,不求开枝散叶,她还是在母亲面前吃了不少苦头,迄今都难以释怀。
程母已经去世,程箴已经做得算好,崔素娘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朝他抿嘴一笑,道:“我并非在说你的不是,只是感慨罢了。莫草儿能下定决心,我很是佩服,盼着她能达成所愿。”
程子安嚼着甜滋滋的冬笋,他给莫草儿的那二两五钱银子,真给她带来了底气,对抗命运的底气。
既然她能立起来,程子安要助她一程。
要改变大周的户婚律,程子安没那么大的本事。
大户人家一时难以改变,底下的穷苦百姓,朝廷勒令他们成亲,是为了人口增长,哪管他们谁嫁谁娶。
招上门女婿,不一定能保证过好日子。
父母能答应女儿招婿,至少疼爱女儿,有他们在一旁看着,成亲后无需困囿于婆媳纷争,在家中享有话语权。
于生在穷苦百姓家中的女人来说,是她们逼仄的生存空间里,透进来一束微微的光。
兴许,有了莫草儿的改变,以后有儿子的人家,女儿招上门女婿,能逐渐变成习以为常呢?
程子安思索之后,站起身,很是殷勤给程箴碗里舀了一勺冬笋,“程老爷,你多用些。”
程箴一眼横去,笑骂道:“少作怪。”
程子安再替崔素娘舀了一勺,笑嘻嘻道:“儿子这是孝顺爹娘,哪是作怪了。”
程箴捡了片冬笋吃,程子安的孝顺,令他下意识打起了精神。
果然,程子安笑眯眯给他派了差使:“程老爷,你在村里最最有学问,最最有威严。程老爷,草儿姐姐的亲事,得劳烦程老爷出面了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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