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
“明信片。”
公园秋千,男孩女孩。
她拿着卡片,翻来覆去好奇的看。
“还有字诶!”
她认出是男孩的笔记。
转折锋锐,形体瘦长,跟男孩一样,高高瘦瘦的。
使圆珠笔写就,下笔很深,反过来还能在背面看到明显的痕迹。
“我看看啊。”
秋千上的女孩这样说,一双白色的系带凉鞋踢啊踢,青春期少女的活泼满到了几乎要溢出,周围的空气都是淡淡的香。
“喂,听见没!”
她仰起头,佯装嗔怒的去看男孩。
“我可要读了!”
“好好好!”
男孩收回望云的目光,浅笑看她。
“你读,我听着。”
“这还差不多。”
女孩哼了声。
她咳了咳,拿起明信片,用小学生有感情朗诵课文的气势念着。
“要有最朴素的生活,和最遥远的梦想。”
“哪怕明日,天寒地冻,路远马亡。”
女孩煞有介事的点点头。
“不错,不错。”
“好像还是你的QQ签名呢。”
忽的想起。
“我怎么记得,海子那首诗不是这么写的?”
“七堇年。”
男孩给她解释。
“海子的诗不一样的,这个是七堇年那本被窝是青春的坟墓里的句子。”
“七堇年啊。”
女孩想了想。
“好像跟我们差不多大呢,已经在写书了,真是厉害。”
“是啊。”
“对了,问你。”
“什么时候考托福?”
“再过两个月。”
男孩说。
“出国啊,还真舍不得。”
“又开始伤春悲秋了。”
女孩嫌弃他。
“呆在阵子里呢想着远方。”
“临了出国又舍不得。”
“你其实就是个难伺候的大少爷吧。”
男孩无奈的笑。
他轻嗅的眉眼是这样好看。
“没办法啊。”
他说。
“这就是我。”
是啊,没办法。
这就是他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多好,多好。
记得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春天。
草长莺飞啊春意料峭啊檐下燕回啊。
类似的词语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形容这样的日子。
让人欢喜。
他就坐在栏杆上,抬着头,眺望远方。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女孩拿手在他眼前晃啊晃。
“我的大诗人!”
男孩就无奈的笑了。
“远方啊。”
他说。
“看远方。”
“哦哦。”
女孩坐在他身旁。
洗发水的味道静静的飘在空气里。
暖洋洋的,甜腻腻的,是那种嗅了就让人昏昏欲睡的味道。
有时候男孩也会如诗人般的想。
假如有一天他失明了。
只要闻到这味道。
应该也能哦的一声,说。
“是你啊,小雅。”
就像那部上世纪的老片子一样。
闻香识女人。
不,女人这样的词用在小雅身上实在不妥。
男孩想。
该用少女。
阳光和向日葵一样的少女。
他的少女捧着本张爱玲全集,放在大腿上,取出枫叶制的书签,继续往下看。
安静了许久。
男孩眯着眼,晒着阳光,昏昏欲睡。
“这段写的真好。”
女孩红了眼圈。
男孩笑着摇头,掏出随身的纸巾。
“擦擦。”
女孩擤了擤鼻子。
闷闷的说。
“我给你读一段吧。”
男孩就笑着答应。
她就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读起那个年代的文人关于爱情的句子。
男孩看一眼天边。
又看一眼女孩。
他淡淡的笑。
“喂,喂!”
“嗯?”
“我读完啦!”
“说嘛,是不是写的很好!是不是!”
男孩摆出思考者的姿势。
“我觉得吧。”
他一点头。
“没鲁迅写的好。”
“乱讲!”
女孩生气了。
“你看看,张爱玲的文字多美啊。”
每当这个时候,男孩就经验十足的闭嘴不言,只是一个劲的点头,用肢体语言充分的表示,姑奶奶您说的是。
没办法,跟认准了一件事的女生讲道理,真是这世上再蠢不过的事了。
不过你就这样一本正经描述张爱玲的模样。
男孩想。
可真是好看。
尽管这一次好似被说服的样子。
但瞧好了,到了下一回,女孩再拿着张爱玲的文字去问,他保准又得来一句。
“没鲁迅的好。”
道理摆在这里嘛。
在男孩看来,张爱玲怎么能跟鲁迅比呢?
不说国家大义民族脊梁。
就冲着张爱玲写的文字让他的女孩看一次哭一次。
男孩就不答应。
所以不喜。
他们就这样的。
从小到大,两个小孩一起挖过蚯蚓。
买过弹珠。
在夕阳下用红砖头划线去跳房子。
兴冲冲的跑到田野里去钓青蛙。
当然,男孩也曾为了女孩跟其他的坏孩子打架。
头上得了两个包包跑回家,悄悄的用菜油往头上抹,生怕给爸妈瞧出来。
后来他们就去了同一所中学。
还有高中。
清晨六点出头,蓝白色校服的男孩骑着单车,停在她楼下。
“小雅!”
他拉了两下扯铃。
“来啦来啦!”
女孩冲出门,对他喊了两声,手上握着筷子,又风风火火跑回去喝粥。
男孩给手呵了口气,掏出小本子,上面有最近要求背诵的英语单词,文言文,以及他摘抄的句子和歌词。
“出发!”
女孩抱着书包,一屁股坐在单车后座。
“慢点骑!”
“好的阿姨。”
“我知道了啦,妈你就回去吧!”
在终年女人的目送下,单车消失在了小镇的晨雾中。
“给你这个。”
一只小手钻进了男孩上衣的兜。
放下个圆滚滚的物什后又一溜烟的撤了走。
女孩开心的晃着脚,那是男孩手绘的帆布鞋,上面是云下蔚蓝的海和海边红顶的木屋。
女孩十六岁的生日礼物。
第一眼她就喜欢上了,还哭兮兮的埋怨男孩。
“你画的这么好看干嘛啊!”
“我都不忍心穿了!”
男孩真是要被这笨丫头气死了。
但没办法啊。
谁叫这就是他的女孩嘛。
他只能说。
“放心穿好啦。”
“喜欢的话。”
“我再画两双送你咯。”
女孩来回地看帆布鞋。
还有那海边的红顶小木屋。
校服的裤脚整整齐齐的挽上一截,露出白皙的脚腕。
她喜滋滋的笑啊笑。
男孩不用摸兜,就知道她放了什么。
“又把没吃完的水煮蛋给我。”
他说。
“我不爱吃鸡蛋嘛。”
“当心阿姨说你哦。”
“你别说就行啦。”
男孩叹气。
他听见后座女孩得意洋洋的笑。
就无奈的嘟囔。
“真拿你没办法。”
“说起来,你啊。”
女孩叫他。
“嗯?”
“留长发怎么样?”
“我头发已经很长了。”
“不适啦,我是说,可以扎起来的那种长发。”
女孩比划着。
“到时候我就天天给你扎马尾,好不好!”
男孩想了想。
连连摇头。
他实在没办法想象自己留长发的样子。
“别了。”
他随便找了个借口。
“政教处的老孙肯定会杀了我。”
“也是哦。”
女孩被说服了。
他松了口气,逃过一劫,逃过一劫。
果然,老孙的威名就是好使。
“真可惜。”
女孩闷闷不乐。
“明明你画画那么好,还不能留长发,我真是越想越生气。”
“画画……”
男孩语气迟疑。
“跟长发有什么必然联系么?”
“你这都不知道!”
女孩用一种“天啊居然还有人没听过周杰伦”的气势大呼小叫。
“亏你还是个学美术的!”
“太让我失望了!”
“懂不懂艺术家啊,艺术家!”
“艺术家可都是扎马尾的!”
“多好玩,不对我是说多有气质!”
她愤愤不平的扑腾手脚,单车歪来扭去,随时可能倾倒。
男孩好不容易稳住了车子,避免了两朵祖国的大好花朵不幸夭折的悲剧,真是万幸。
“差点就死掉了。”
“没那么夸张吧。”
“你说呢?”
“好啦我错了。”
女孩缩了缩脖子,安安稳稳的坐好,像是个淑女了。
“那个,以后啊。”
她小声的说。
“以后留长发好不好?”
“你好像很执著呢?”
“因为好奇嘛。”
“而且你的话,扎马尾肯定很好看。”
“这样啊。”
男孩模棱两可的说了句。
女孩锲而不舍。
“好不好,好不好。”
“没办法。”
男孩说。
“起码,上大学了再说。”
“哦哦。”
女孩开心的点头。
“就这么说定了!”
“嗯。”
单车骑啊骑,骑啊骑。
男孩忽然问。
“你会扎马尾么?”
“当然!”
女孩用斩钉截铁的气势回答。
“放心好啦,我扎马尾可是专业级的!”
“保证让你的长发整整齐齐,要是有一根乱了,我就,我就。”
她一咬牙。
“我就给你洗一个月的袜子!”
男孩淡淡的笑起来。
他用着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轻轻的说。
“那我可舍不得。”
男孩很不一样。
是那种,和其他的同龄人不一样。
那阵子青春偶像剧正流行,电视里一个个花样美男的头发比女孩子还好看,校园里的学生们都跟着弄,每周一呢政教处的老孙就挨个教室的抓人,谁头发稍微长点的,奇怪点的,或者烫了,老孙就拎着这人耳朵往外走,挨墙罚站一整个上午。
每次到了男孩的班级,罚站了几个人,末了还得夸两句男孩,说这位同学头发多好,精神阳光,人也帅气,大家都要向他学习。
女孩都习惯了。
从小到大,男孩就招老师喜欢。
学习成绩好,会唱歌会画画,元旦晚会上他一个人在偌大的舞台上抱着吉他唱亲密爱人,深情款款的模样转天课桌里就塞满了情书,男孩左右为难,拆了不好会让女孩是生气,不拆呢感觉又有莫名的负罪感。
他就这样的,总是给别人考虑,很少想到自己。
“以后你想做什么呢?”
女孩偶尔也这样问他。
“不知道啊。”
男孩想着。
“以后的话,总感觉是很遥远的事。”
“说说嘛。”
“随便说说。”
“嗯,随便说说的话……”
男孩拉长了尾音。
“可以的话,我想去很多的地方。”
“我想在黄昏教堂前的鸽子广场写生。”
“画教堂在夕阳下的剪影。”
“也想画东方明珠下拥吻的情侣。”
“庞大人山人海中的小小孤岛。”
“总之。”
男孩笑了笑。
“都是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啦。”
“很有趣啊!”
女孩的双眼闪闪发亮。
“我和你一起!”
“我会吹笛子的嘛,到时候就找个地方摆个帽子,站那吹,攒够了钱咱们就接着走,一座城市接一座城市。”
女孩憧憬的说。
“多好啊。”
男孩刮了刮她鼻子。
“很辛苦的。”
“我才不怕!”
“认真的,比起这个。”
男孩说。
“我们找个陌生的城市,或者阵子,开一家小店,只要收入能支撑我们每月的花销,随便卖什么都好。”
“花店!”
女孩兴奋的插嘴。
“好。”
男孩答应。
“卖CD的二手店也不错,没客人了我们还能听一天的碟,我家还有两章很好的大提琴!”
“也行。”
“书店呢!书店怎么样!我喜欢老书的味道!”
“都随你。”
男孩温柔的说。
“开什么店都好。”
“我们不要大富大贵。”
“也不要出人头地。”
“每天开店,关店,做菜,吃饭,晚上在书房一起看书,或者画画。”
“对了,还有向日葵!”
女孩说。
“我们要种一大片的向日葵的田野。”
“向日葵啊。”
男孩想了想。
“买一块地,会很麻烦吧。”
女孩一瞬间就垮下了脸来。
“真是的,扫兴!”
她对男孩说。
“懂不懂浪漫啊,懂不懂夸张啊。”
“再说了,就算没有地,塑料瓶不能种么!”
“塑料瓶?”
男孩说。
“是那种饮料喝剩下的塑料瓶么?”
“嗯嗯!”
女孩点头。
“就像三毛在撒哈拉的故事里写的那样。”
“用废弃的垃圾制作家具。”
“多有趣的一件事啊。”
“也很浪漫不是么?”
“随便就被丢在角落的塑料瓶,我们捡回来,洗干净,再用他们种花。”
“塑料瓶也会很开心的吧。”
“嗯。”
男孩点点头。
“会的。”
男孩过了托福。
他们开始准备出国的事宜。
同时,女孩也在准备考试。
他们差了一个年级,两人约好,男孩先去国外,在那边等着她。
“我会给你写信的。”
他说。
“别忘了打电话。”
女孩提醒。
他们坐在街边的烧烤摊。
难得来一次,女孩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他们说了很多很多。
女孩反复的叮嘱出国需要注意的事。
注意吃饭,别忘了早餐,不能熬夜,带好老干妈,吃不惯那边的东西就用这个。
男孩就一一的应下。
突然,烧烤摊那边起了骚乱。
两人探头去看。
几个混混围住了一桌三个女生。
男孩二话不说提起板凳就冲了过去。
女孩急的掉眼泪。
这白痴逞什么英雄,你一个瘦弱的学生打什么架,打的过么也不想想!
果然,最后男孩还是鼻青脸肿的回来。
好在那三个女生趁着混乱逃了。
混混觉得没意思,扬长而去。
女孩心疼的给他脸上吹气,小心的涂着药。
每次碰到伤口,男孩就龇牙咧嘴,也不含疼,就是脸上的肉抽啊抽。
“傻啊你!”
女孩心疼的拍他大腿。
男孩也不说话,就咧着嘴笑。
“不过,”
女孩嘟囔。
“还挺帅的。”
男孩就嘿嘿两声。
“对不起。”
他说。
“没下次了啊。”
女孩恶狠狠的警告他。
终于,他出国了。
女孩开始一个人上学,放学。
她开始努力的背英语单词。
为托福做好准备。
只是偶尔累了,会想起他。
女孩就拿出一叠的明信片来。
一张张的看上面男孩的笔记。
他的脸仿佛也跳在了眼前。
“你还好么?”
女孩彻夜的给他写信。
那是个打电话都得掐着秒的时代。
思念只能通过信纸传达。
但是啊,纸短情长。
彻夜写信也说不完心里的话。
于是就更加的想。
直到,那些日子。
坐在黑暗里的网管女孩,轻轻闭上眼。
她不想回忆。
那是噩梦。
是她多少年也走不出的迷宫。
找不到出口。
色彩斑斓的回忆逐渐黯淡。
变成黑白。
那个活泼的总是笑的女孩把自己关在房里。
她背靠着房间的门。
听到爸爸和妈妈在压低了声音说话。
但激动的情绪又怎能压的下。
“报警,报警,报警有什么用!”
男人说。
“丢不丢脸!”
女孩的心脏像是被插了把刀。
却已感觉不到疼了。
她拒绝上学。
拒绝出门。
甚至,拒绝离开房间。
妈妈端来饭菜,一遍遍敲她的门。
女孩抱着膝盖,直至的盯着黑暗,一动不动。
妈妈叹气,她放下了饭菜。
在无人时,女孩打开门,默默的吃掉早已冷掉的饭菜。
然后放回门口。
她拒绝和男孩通话。
不给他写信。
也不看他寄来的信。
女孩仿佛听到黑暗中有人在嘲笑自己。
用恶毒的语气笑个不停。
她拿着刀,放在手腕上。
还是没有死。
醒来是在医院,白色的天花板几乎令她发疯,直到拉起窗帘,关上门,隔绝了光才好受了些。
精神科的医生也来看了她。
“是抑郁症。”
医生跟妈妈说。
“你的女儿受过什么巨大的心理创伤么?”
后来,女孩戴上了条紫色腕带。
她整夜整夜的失眠。
到天亮才睡着。
人生毫无意义。
在计划着下一次的终结时。
男孩回来了。
他明明应该上学的。
但他回来了。
出现在女孩楼下。
和无数个过往那样。
男孩叫她的名字。
“小雅!”
她沉默的从窗帘缝隙偷偷看他。
用手机发信息。
女孩说。
“她死了。”
从窗帘缝隙,女孩能看到,男孩摇晃的身形。
接着是对方发来的消息。
“不,小雅没死。”
女孩扔掉手机。
她抱着膝盖,蜷缩起来。
不说话。
男孩就站在她家楼下,一遍遍的发消息。
从黄昏到黑夜。
从黑夜到黎明。
妈妈下去劝他走。
男孩固执的不肯离开。
他不叫小雅了。
只是发信息。
但女孩不看。
天亮了。
男孩最后看了眼她的窗户。
“晚安。”
他发来信息。
在天亮时说了晚安。
然后转身离开。
女孩目送着他的背影走远。
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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