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卉芹呆呆看着房门良久,迟疑着拿出手机,拨通后用发颤的音调说道:“是我。那个!她似乎又恢复了。怎么办?是,她来过我这里了。我!我很害怕。”
方欣然背靠着紧闭的2016病房,她微微侧着头,透过房门上狭长的小窗户往里看去,见到凌卉芹拨打电话时慌乱至极的样子,不由得嘴角浮现出一丝讥讽的冷笑。
还没到下午两点,但是教育学院阶梯教室里人满为患。作为客座教授,洛廷文主要负责心理系二年级学生的公共课,以及协理高教授举办普及性讲座和设立中学心理辅导室的工作。
今天是他第二次举办讲座,本次主题是“生活中的精神变态者”,可能是洛廷文的讲座的确精彩,第一次就深受好评,也可能是标题中的“变态”两字过于吸引眼球,总之这次参加的同学比之前多了一倍,基本上都是大学一二年级的本科生。虽然作为助手的霍疏影本就有心理准备,但仍然低估了同学们参与讲座的热情。负责签到的姚思胧苦不堪言,不过看到高教授那个瘸腿博士小张驻着拐杖同样忙上忙下,也就不好多抱怨什么了。
两点整,洛廷文戴着无框眼镜准时来到阶梯教室。虽然天寒地冻,教室里却温暖如春,他立刻脱去羽绒服,露出白如雪的衬衫和系在领间金色的领带。虽然年逾四十,他的身材依旧清瘦,若不是浑身散发着学者的气息,他看来还会更加年轻。
即使长期驻留在海外,他的国语仍旧流利标准,完全不带任何东南沿海地区的方言口音。说话不轻不重,不缓不急,娓娓道来。
这次他准备了几个曾经治疗过的案例用通俗易懂的语言阐述,不仅一些心理系的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其他科系的同学也是聚精会神。
“老师。”后排的一个女生突然举手,主持人姚思胧表示会留有供学生提问的时间,但是洛廷文却笑着表示并不介意。
“老师,你刚才说我们生活中也常会遇见不同程度的精神变态者,那么他们究竟有什么特殊的表现形式呢?我怎么知道我遇到的某个人是精神变态从而提高警惕呢?”
那女生娇娇弱弱,说话声音倒是很大,连话筒都不用,阶梯教室里将近百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洛廷文喝了一口霍疏影端上的热茶,微微笑道:“每个精神变态者表现形式都不尽相同,我只能依靠数十年的经验来判断,谈谈其中的一点共性。”
他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大约七八年前,我开始在香港设立工作室,曾经接受警队邀请为一个当时赫赫有名的变态杀手做精神评定。”
听见“变态杀手”四个字,几乎所有同学都正襟危坐,侧耳倾听,还有不少人发出低低地惊叹声。
“这个变态杀手邵某曾经杀死超过十个人,其中三个是她的亲属,分别是父亲、母亲、还有十五岁的亲妹妹。其他一些人基本与她毫无关系,因此警方在调查过程中也遭遇到不少困难。最可怕的是,这个变态杀手是为女性,年约二十五岁,在一家外贸公司担任文员。”
高教授不仅要求霍疏影协助洛廷文开展讲座,还吩咐她摄影留念,将来成立中学心理辅导室时也可以当作素材使用。于是她拿着摄影机游走在教室四周,好不容易看到靠墙有个空位,急忙挤过去坐下,调整机器对准洛廷文,算是可以稍稍休息。
“邵某杀人的手法很简单,都是投毒。而具体实施的时间和地点则完全没有预谋,她几乎是兴之所至,看到谁不顺眼,便往谁的水杯里投下毒药。有时在咖啡馆、有时在便利店、有时在快餐厅,经常是看到某个受害人一转头或者起身接电话,她便直接投在对方的食物里。这些地方有的没有监控,有的在案发时,警方第一时间想到的只是食物中毒。”
“邵某皮肤白净、身材丰腴,看起来非常和善而内向。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甚至有种可怜兮兮的感觉,她的单眼皮给人感觉十分无辜。然而她却是杀死十个人的变态杀手,毒药的来源据说是由她在化工厂上班的男友提供,但是对方矢口否认。证据对我而言不是重点,我必须要依靠和她的几次面谈来判断她的精神状况。”
“首先,她给我的第一印象与传统变态杀手完全不同。说话慢条斯理,甚至脸颊偶尔还会泛起红晕,显得十分害羞。当天香港降温,最低气温大约在七度左右。她率先开口,友好地问我冷不冷。请注意,这是第一个危险信号,即精神变态者展露出对来访者虚伪的关心。”
霍疏影注意到姚思胧认真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录,心想她莫不是想要进修心理学不成?怎么一个普通讲座竟也需要做笔记么?
“她开始向我声泪俱下地讲述了她的不幸遭遇,先是得不到父母的疼爱,中学毕业就早早参加工作,这造成了她学历偏低,总是在文员的职位上兜转,很难有进一步的发展。她说她的父母如何如何冷淡她,如何如何偏爱比自己小十岁的妹妹,说到伤心处,她忽然收起眼泪,恶狠狠地诅咒他们。我正在思考是否需要对她表示同情的时候,她又突然转移话题,居然夸奖我长得很帅。”
底下同学们哄堂大笑,洛廷文等笑声暂歇,却严肃地说道:“这正是第二个危险信号,精神变态者的情绪转换过快,忽喜忽忧,喜怒无常,而这种情绪往往会令他们付诸行动。”
“当我问及她的犯罪行为时,她说她完全记不得投毒的过程,坚称自己受到了恶魔的蛊惑,或是被他人嫁祸。她说她记性很差,记忆总是出现断层,连昨晚吃的什么都完全记不清。然而就在十分钟前,她还有条有理地向我阐述在她十一岁时欺骗妹妹吃下蝈蝈的事情。这是第四个危险信号,即精神变态者会宣称自己有部分意识缺失或用一些信口开河的借口来逃避回答。”
“关于她杀死父母以及妹妹的行为,她毫无悔恨之意。反而滔滔不绝地告诉我自己有多隐忍,工作多年不断贴补家用,而妹妹却在坐享其成。她说她并不是有意杀死家人,只是想给他们一点小教训,希望他们吃了有毒的食物后上吐下泻而已。她说她完全不知道氰化物的毒性这么强大,还会自己也受到了影响。毫无疑问,这是第四个危险信号,即否认自己对死者造成的伤害,一再强调那不是自己的本意。”
坐在霍疏影身边的是两女一男,他们不断在交头接耳,悉悉索索的声音让她很不耐烦,隐隐约约听见他们在说什么警察上门、死者被挖去眼睛之类,她忍不住在想,这些家伙在写侦探小说么?也没必要在讲座时讨论情节吧?
“第五个危险信号,即他们无法对自己的行为表示悔恨,即使有时会痛哭流涕,但是基本上也都是在伪装。邵某说回忆起父母对她曾经的养育之恩,她便悔不当初,几乎想要自杀谢罪。但是说着说着,她又转换到对父母的憎恶对妹妹的妒忌情绪中去,咬牙切齿,样子十分凶狠。”
“至此,我可以总结出精神变态者的几大特性。一是冷漠,极端的冷漠、终生不变的冷漠。他们自认为不同寻常,无法适应平凡人的日常生活。二是无法感同身受,他们所能体会的情感都是肤浅的,所有的行为都是一时兴起。三是他们不懂得反省,一生不谙世事,我行我素,极端以自我为中心。四是**非常随意。其中,最重要的标志就是自私,自私到极致。”
底下掌声如雷,姚思胧张了几次嘴才算夺过话语权,还等不到她宣布以下是提问时间,霍疏影身边的一个男生已经站起来大声朗读手中的纸片:“洛老师,你对发生在十一月三日的华庭街凶杀案怎么看?凶手为何要故意弄伤死者的眼睛?眼睛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含义?是不是身份的证明?”
洛廷文稍稍愣了下,“十一月三日的华庭街凶案?什么意思?”
男生身边的一个女生在得到主持人的允许后起身说道:“我叫罗巧穗,是旅游学院二年级的学生,我家刚好住在当时案件所在的楼层,因此对这起案件有所了解。相信在座的不少同学如果经常上网,对这件凶案应该有所耳闻。”
台下一片窃窃私语,听到这女孩说起,霍疏影才想起来果然在前段时间微博或是一些论坛上一直在讨论这件案子,大家纷纷猜测凶手弄伤死者眼睛的目的。绝大部分人认为,很可能死者认出凶手是熟人,凶手生怕在死者的视网膜中会留下自己的影像,因此将其眼睛破坏。
当下就有同学在底下直接说出这类观点,罗巧穗却摇头道:“我觉得不对。凶手如此细致,眼睛必然有其特殊寓意。”
姚思胧在洛廷文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洛廷文恍然笑道:“原来就是同学你呀,擅自把一些不方便公布的案情摆上网站,还惹来警察上门呢。”
罗巧穗不好意思地笑笑,随后争辩道:“我也是看到媒体上的描述过于轻描淡写才想起发布在网上一起讨论的,谁知道警察会找上门。”
洛廷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道:“具体案情我没看过,不清楚是什么情况。我们通常将眼睛称之为心灵的窗户,眼睛是人体最高级的感官。从中国传统文化来说,各种不同的眼睛会带给人们不同的命运,比如桃花眼、杏仁眼、凤眼不一而足。同时,眼睛在很多宗教中也被赋予不同的意义。在我看来,凶手弄伤死者眼睛的行为,可视之为‘惩罚’。之所以要涂红对方的眼镜,应该是斥责死者有眼无珠,就算戴了眼镜也被蒙蔽的意思吧。”
他说完这些,忽然摘下眼镜凝视着窗外,他的目光飘向很远的远方。
罗巧穗似懂非懂,身边的另一个男生又举手问道:“那么老师,我们身边心理不正常的人从比例上来说算多吗?”
洛廷文像是被这句话拉回了思绪,他重新戴上眼镜,笑道:“按照乌托邦模型理论的说法,只有那些在其人生中实现了最大潜能的人,才不会有精神障碍。而事实上,实现其最大潜能的人只是一小部分。所以从这个观点上来说,我们绝大部分人都可能有精神障碍。”
同学间发出阵阵哄笑,姚思胧趁势宣布本次讲座圆满结束。话音刚落,一群学生便涌上讲台,将洛廷文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东问西。姚思胧撅着嘴被挤在台下,狠狠白了那些学生好几眼。
霍疏影关上摄录机,正准备交给瘸腿博士小张,姚思胧忽然说道:“本周末我要回一次老家。”
“哦?为了方欣然吗?”
姚思胧点头道:“没错,之前我们一家人逃避了十二年,既然命运安排我们重逢,那么我不可能就这样放过杀人凶手。”
“你仍然认为是方欣然害死了你哥哥?”霍疏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感,想要劝阻姚思胧,却又觉得说不出口。
“不是她,还有谁?你等着吧,我一定会找到证据将这贱人绳之以法!”姚思胧的眼神异常坚决。
S大比柯淮阳想象中规模要小,一条不算宽阔的马路将学校隔成东西两部分。东部小桥流水景色宜人,除了教育学院大楼较为宏伟之外,一栋栋苏式小楼错落其中,就连最靠内的学生宿舍都是白瓦红砖,看起来人文气息十足。
不过贺芳龄却告诉他切勿被外表所欺骗,她从警校刚毕业时曾经在S大附近担任过社区民警,因调查某起失窃案而进入过这些学生宿舍。由于这些宿舍都建立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设施老化、布局陈旧,冬冷夏热,住在其中的学生自是苦不堪言。
柯淮阳清楚陈智渊不愿意亲自前来的原因,如果在这里遇见艾琳,多少会带来一些尴尬。虽然柯淮阳不似周桦喜爱打听八卦,但是从陈智渊近段日子僵硬冷漠的神情来看,这段感情的结束并未带给他轻松自在。
反而阴沉的吓人。
接待两人的是教育学院学院秘书袁老师。他大约三十多岁,样子白净斯文,鼻梁上架着一副纤细的眼镜,由于镜片很薄,度数应该很浅,倒更像是为了起到装饰作用而非其他。
袁老师说话语速很快,大概是作为学院秘书经常要处理各种各样繁杂的行政事务的关系,每句话都会用“这样可以吗”结尾,听多了未免有种奇异的可笑感觉。只是他说话口气郑重,面部表情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
“两位好,洛老师正巧有个讲座,不过马上就结束了,请在学院会客室暂坐几分钟。这样可以吗?”
“好的,谢谢你,袁老师。”贺芳龄取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我想请问洛老师是学校外聘的专家吗?”
“怎么这样问?”
贺芳龄解释道:“主要是经过我们调查发现洛老师租住的公寓是由学校出面承租,而洛老师又手持加拿大护照,所以才有这样的想法。”
袁老师为两人倒了热茶,自己坐下说道:“洛老师长年居住在香港,他在香港设有心理诊所。是应本学院心理学泰斗高教授之约专程从香港而来,洛老师以前跟随高教授的师兄攻读硕士,又在美国名校获得博士学位。高教授很器重洛老师,一直希望洛老师能回国效力。据说这次是因为洛老师的母亲年事已高,洛老师想要留在母亲身边恪尽孝道,又因高教授再三邀约,所以与本校签订一年合约,担任心理系客座教授。”
“难怪是学校出面承租公寓。”
袁老师抬腕看看手表,“洛老师在本市只有母亲居住的一居室,因此学院主动为他租赁了一间公寓。没想到那里会发生这种事,真是流年不利。哦,我已经通知洛老师讲座结束就来这里,两位请再等等。”
柯淮阳与贺芳龄就刘清莹被杀一案奉命为整一楼层的住户做笔录,其中703室的住户当时并不在家。经过与物业联系得知,703室的业主并不居住在此,而是将公寓租借给了S大教育学院。
当时在承租人一栏签字的正是学院秘书袁老师。
按照袁老师的说法,当时选择荣华小区也实属巧合,谁知道竟会发生凶案。想到这里,他自觉十分对不住洛老师,幸亏洛廷文为人随和,丝毫不提另觅住处之事。
这时有个高瘦的男子出现在会客室门口,袁老师立刻起身介绍说这便是客座教授洛廷文,为洛廷文简短的作出一番说明之后,他便悄悄掩门离去。
“打扰洛老师不好意思,麻烦你回答我们几个问题。”
“好。”洛廷文在柯淮阳对面坐下,摘下无框眼镜用一张纸巾擦拭。
“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一月五日晚702室住户刘清莹在家中被杀,我想请问作为邻居,你与她关系熟悉吗?平时见到有什么人从她家中进出?”
洛廷文摇头道:“我大约在三个多月前搬到荣华小区居住,可能是进出的时间相反,我几乎没有怎么见过702室的女住户。唯一的一次是在将近两个多月前,某日凌晨从她家传来激烈的争吵,我实在无法忍耐决定去敲门,这时我见到从她家走出一个男子。两人争吵的具体内容我没有听清,但是我看到女住户光着脚追到电梯口。只此一次,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男子?”柯淮阳想到华庭街凶杀案,当时为沈照曦作证的正是刘清莹。在刘清莹死后,陈智渊一度怀疑沈照曦的不在场证明。
“请问你记得当时是几号吗?你还认得出那名男子吗?”
洛廷文苦笑,“我只记得是两个多月前,应该是十一月,具体几号我真的不记得。而至于那名男子,我印象中长得不错,但是再见也未必能认出。”
“那么请问一月五日案发当天你在家吗?”
“稍等。”洛廷文翻开记事本,“一月五日整个白天我都在学校,上午是讲座,下午与高教授的博士小张一起讨论毕业论文。六点后我在市图书馆看书直到八点,八点半左右我习惯慢跑一小时,大约在晚上十点多回家。之后我洗澡看书上网,一般十二点左右就休息了。所以不好意思,我帮不了你们了。”
“晚上跑步吗?”贺芳龄瞪大了圆眼睛。
洛廷文微微一笑,“我在国外或是香港一直有晨跑的习惯,本市空气质量不佳,所以我将跑步时间改为晚上。”
“原来如此,跑步是个好习惯,难怪洛老师这样有型。”柯淮阳接过贺芳龄手中的笔录,大致浏览了一遍,忽然问道:“洛老师怎么会想到在荣华小区租房子啊?那里虽然算是个中高档小区,但是到底偏远,从那里到S大有段距离呢。”
洛廷文淡淡道:“我不计较这些,一切服从学校安排。”
会客室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僵硬,大约是洛廷文有些不耐烦的缘故,脸上一直孕育的笑容也在一点点减少,这让柯淮阳很不自在,甚至有种恨无地洞可钻的尴尬之感。
而他回头看了眼贺芳龄,发现女警脸上的不安更是溢于言表,一点都不比自己少。
怎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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