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柴添入烈火中时,升腾起的橙光窜到茶壶炭黑的底部。水气翻涌,白烟消散于空气中。信达第一次煮茶,手法还有些不灵便,好几次都要躲避着水气的方向。
信达倒是有心把求教的目光放在二哥身上,可陈恒也是个门外汉。后者看的书虽多,却很少涉猎茶经一类的闲书。
倒不是不屑,只是陈恒自诩走的‘牛饮派’,什么条条规矩,对他而言都是虚设。他就喜欢等茶凉下来后,一口饮尽。
“水煮开就行。”察觉出弟弟的异状,陈恒从手中的文书中抬起头,扭身笑着吩咐一句。
二钱一两的茶叶,哪有这么多讲究。
“喝茶这件事,重要的是跟谁一起喝,而不是茶的好坏。”
穷读书的,即使喝便宜的茶,也能喝的如此理直气壮。人啊,果然还是要读书。
“哦。”信达点点头,他跟着陈恒已经有段时间。
这个才离开山溪村的少年,也在一点点打开视野。他觉得陈恒说得对,可细细一想又有些胡说八道。
要真传出去,那些讲规矩的高门大户,怕是要气得跳脚,指着他们兄弟二人的鼻子骂粗俗。
信达心中很尊敬陈恒,这份心情并不是无故出现。
既有血缘关系上的信赖依从,也有对其诸多照顾的感恩,更藏着对哥哥学识、人品的尊敬。
陈恒写《治安疏》时,信达也在旁边候着呢。
有些事,陈恒做的低调隐晦。信达却一一看在眼里,更觉得二哥的不同之处。
不过二哥是个做大事的人,对于这种小事没功夫研究,自己倒是可以查漏补缺一下。
信达这头想的窃喜不已,陈恒还在忙着剥西瓜子。这种便宜的零食,最是适合喝茶时食用。
想到一会喝茶的人,可能有些多。他也就借着看文书的功夫,做些不值一提的闲事。
营地维持到现在,一切都在步入正轨。
还能让陈恒操心的事情已经不多,作为众多学子的司令塔,除了处理些应急的事情,倒不用过多思虑。
他依旧保持天天来的习惯,更多的只是象征意义。
那些逃难来的流民,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三岁小儿。
去何处挑水、又去哪里建茅厕,他们反倒比不通世事的学子更清楚。
要相信老百姓的智慧,也要发挥老百姓自己的能力,如此才能事半功倍。
但你若说,学子的出现是毫无作用,也不尽然。他们作为府衙的半个代表,每日出现在营地的本身,就代表府衙对流民们的牵挂态度。
学子们现在能做的,就是维持好这份失而复得的秩序。
“做好一件事,最好、最快的办法。就是大家各司其职,做好分内的事情。”
老子说的‘治国如烹小鲜’,是这个意思吗?
陈恒觉得这个议题很是有趣,将它写在纸上。又把自己的疑问、思考写在一旁。准备把它当成,下一个读书的方向。
带着疑问读书,也许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许是看的有些疲倦,正巧远处传来‘他几时牵呀牵红线’的婉转曲声,陈恒顺势抬起头,看向远处热闹的人群。
人影阑珊间,几多交错而过的暗影中,浅浅露出两道并肩而立的鲜明倩影。她们时而抬袖遮唇轻语,时而为好玩的话语一起轻笑,气氛很是欢快放松。
薛蝌可就惨了,根本没有看戏听曲的闲功夫,时常留心注意着身边的动静,深怕有不开眼的人,上来冲撞了自己的亲妹妹。
所以说啊,男同胞们,千万不要同时跟两个异性一起逛街。
累得很,你把握着不住。
陈恒这一看,不免觉得有趣好玩起来。
上辈子看书时,这个叫英莲的女子就跟薛家人扯不断关系。
结果因为自己到来,她倒是又跟薛家二房牵扯上关系。
是该说命运的离奇,还是该感慨缘分的天注定呢?
陈恒不得而知,他两手在胸前一错,身体微微后仰,目光时不时落向人群中的身影,又打量起四周的景色。
前头出过一阵耀眼的阳光,本就不厚的积雪消融的更快,它们所带来的凉意,又被凉风带至女孩的面庞处,些许白雾顺着少女启合的唇线飘散。
人有爱美之心,亦有比美之心。当两幅绝美的画作摆在眼前,心中升起对比之下无可厚非,只要不是强行分个高下,那都是风雅自乐的事情。
应该说,拿这个岁数的宝琴跟英莲比,对宝琴是有些不公平的。英莲已经过了十五岁,正是花苞绽放的年纪。她的身形又比宝琴高,站在后者身旁,倒把对方压了一头。
英莲曼妙的身材虽被男服罩住,但一条玉带还是将女子的纤腰勾勒出来。从此处往下看,就是一双修长笔直的腿线。其他地方到瞧不出来,只有盘在头冠中的秀发,让英莲的侧脸露个分明。
薛蝌作为未来的艺术家,曾教过陈恒一套赏美的小技巧。这世间的美人啊,一看貌、二看骨象,三就要看其神韵。
所谓的神韵,就像是一幅写意画。有的人有大开大合之美,有的人如秋月下的晚菊,各有各的妙。
陈恒对鉴赏美学这一块,没有薛蝌这般讲究的说法,只好将神韵粗浅的理解为气质。
他曾见过盛装如明月的宝琴,也见过林间骑鹿轻吟奏笛的黛玉。
唯独这英莲,倒实在不好形容。她的气质是如此复杂特别,自带天成的风流骨象,又有三分纯真藏在懵懂的眼中。
可要将其都归入到我见犹怜当中,又容易忽视英莲身上因苦难而得的坚韧。
那份如春日路边小草一样的生命力,在雨打风吹后,反倒更让人觉得不凡之美。
就如对方时常扬起的微笑唇,好似一种温柔的力量在其中鼓**。
这是个会对命运的苦难,微微一笑再转身的女子。
绝非一般的胭脂俗粉可以比拟。
陈恒赏过英莲,又忍不住看向宝琴。恰在此时,宝琴也转过头看向英莲,这两人的视线莫名交汇到一处又不着痕迹的错开。
陈恒以为有这么多人阻挡,对方应该发现不了,就十分大胆的继续观望。
宝琴的美最好解释,她的容貌就如天上的明月。不论月圆月缺,见之只需赞美即可。无可挑剔的本身,就代指着倾城倾国。
只是她的美,目前都集中在雪白额头下的一双眼睛上,那双明慧的眼睛极安闲,极聪明——只是聪明,未见忧思。
这份美,跟现在的英莲比还是稍稍不如,毕竟英莲身上已经有七八分女人味,而宝琴还是个小女孩呢。怕是还要过个五、六年,初长成的宝琴才能跟英莲站到一处。
突然,陈恒注意到宝琴的脸色微微泛红。
说不上是为什么,他就是有种直觉,宝琴好像知道自己在看她。
想到这点,陈恒慌乱的收回目光,假装镇定的拿起文书观看。
背地里对好友妹妹的点评,总不是什么好事。
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陈恒将注意力转到桌面的物件时,信达却已经煮好茶,扬手招来薛蝌等人。
几人簇拥到一处,围在火盆边,听着噼噼啪啪的声响,也是别有一番冬日闲趣。
他们几人的座位也有意思,信达守在陈恒的左手,摆弄着茶点。英莲则大大咧咧的直接坐在陈恒另一侧,大家对此还算能接受,不会少见多怪。宝琴陪着薛蝌,坐在陈恒的正对面。
“妹妹说,一会喝完茶,就要回书院去了。”甄英莲一坐下来,就用双手托住下巴,语气有些低落,像是在惋惜这份愉悦的闲暇时光。
陈恒听的想笑,将信达泡好的茶递到对方面前,轻声道,“书院也有书院的热闹。”
甄英莲也说不上什么,听着陈恒温和的声调就觉得开心,伸手接过茶杯就小心翼翼吹起来,一双眼眸时不时落在陈恒身上。
因常帮着家里干活做家务,陈恒自己也不是挑食的性子,每顿饭都吃个饱。让他的身形较之薛蝌这样的同龄人,还要高一些。
肤色虽说不上白净,可也有它自己的妙处。从侧面看,陈恒直挺的鼻子,高的额部,微微蹙着的清澈眼眸,注视着对面的薛家兄妹,含笑的唇上长着不易察觉的柔毛,更显得年少可爱。
所有的这些汇集在英莲眼中,都叫她越看越灼灼生辉起来。眼前的少年,所现出健康幸福的愉快和少年特有的秀美,混杂着陈恒两世为人的厚重自适气韵,又何尝不是一幅绝美的画。
她忍不住看得痴了,只觉世间一切都是如此恰到好处。
“林姐姐还在书院中呢,总不好丢下她,我们自己在外面玩个痛快。”宝琴笑着解释,她的热茶,自有春雁帮着处理。
对于女孩子间的友谊,陈恒跟薛蝌都不打算评价。只是想到自己若背着江元白等人出去玩,好友们怕是不会让他们睡个安稳觉。
“确实是这样。”薛蝌十分有感触的点头。
“回去的时候带点吃食给她。”陈恒自觉还是了解林妹妹,“芙蓉糕、冷香糕都不错。”林黛玉口味偏咸,他今日的茶刚好清淡解渴,“一会带些茶回去。”
“春雁有带水杯吗?”宝琴也觉得陈恒的提议不错,就朝着丫鬟问道。
“带了的,小姐。”
几人又稍作闲聊,话题就转到薛蝌的画作上。陈恒对此也很是好奇,“你跟着徐师都学了这么久,怎么还不见你拿出画作来给我们看看。”
“你懂什么,如今所画之物,都是习作。若是拿出来,岂不是砸以后的招牌。我一般画好,都是直接给烧了。”
薛蝌拿起新晋艺术家的架子,倒让陈恒听的一阵可惜。这么好的画纸,做完就要烧啊。
艺术,果然不是穷人能学的。
宝琴正想给陈恒解释其中隐情,一旁的英莲却突然将手中的茶杯递给身侧人,坦**自然道:“我吹凉了,你快喝。”
英莲自小跟被拐儿童接触的多,想对一个人好,不免拿出几分旧日照顾人的姿态。这份心意,她不知如何表达,就藏在一点一滴细微的关心之处。
她不明白什么叫喜欢,只是想对陈恒好,想看着他说话、看他笑。
对面的薛蝌、宝琴却看的吃惊不已,时下的女子,哪个不是规规矩矩、活得本本分分,他们什么时候见过此等大胆行径。
要是江元白、钱大有在此,肯定跟他们兄妹俩很有共同语言。这个姑娘做什么都是如此天真烂漫的姿态,倒叫人不好干涉指责。
陈恒看看面前的茶杯,又看看少女期盼的目光。心中略作犹豫才神色如常的伸手接过,又随意的拿过果盘,指着自己剥的瓜子仁,“你们也吃点这个,我之前自己剥的,累死我了”
“哈,哈哈,哈哈哈,能吃到恒弟亲手剥的东西,真是三生有幸啊。”薛蝌尴尬的接着话茬,他才说完,又觉得这话听着实在胡闹。
信达却是心头一闷,不是吧,我手中这杯茶也是给二哥留的呢。
真是我的好兄弟,自打第一次碰见你,我就认定你是可以当一辈子的朋友了。陈恒冲着薛蝌眨眨眼,嘴角拼命憋笑。
甄英莲却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带来的影响,只高兴的捡起瓜子仁放在口中,弯起的眼角,好像在表达着食物的好吃。
几人匆匆喝过茶,薛蝌跟陈恒便迫不及待的将宝琴、英莲送上马车。等到马车驶进城内,这两人才重重舒口气。
“这甄姑娘,真是胆大啊。”
“哈。”听着好友的感慨,陈恒微妙的发出感叹声,也不知道如何评价。
……
……
回去的马车内,宝琴看着心情不错的英莲,有心想教导对方关于世俗的礼节,可看着英莲扬起的嘴角,犹如孩童般的快乐愉悦,却又忍不住陷入沉默。
跟对方如此自然胆大的举止,被条条规矩束缚的自己,到底谁能更得自在呢?
宝琴心思本就聪慧,芊芊心结藏在心内,眼下又多了个别样的参照物,倒叫她陷入困顿的思考中。
心中略作思索,宝琴还是决定试着建议道:“姐姐,以后在人多的时候,之前的事情还是不宜多做。”
“啊?”英莲有些好奇,她只是没跟外界怎么接触,并不代表痴傻。
听到宝琴的话,就知道自己刚刚的举动有些不妥,赶紧问着缘由。
宝琴耐心的给她解释其中的问题,说的不多不少,只将一些重要的点说明。
她怕伤了英莲的纯真性子,可要真什么都不知道,对方在世间生活下去,不免也容易引来麻烦,为此受累。
英莲懵懵懂懂听个半天,才明白还有这些讲究,不禁暗自生恼道:“我只以为,想对一个人好,就该做出来,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讲究。”
“也没事的,姐姐不用自责。”宝琴赶忙宽慰着对方,“只要避着人就好,世人总是喜欢闲言碎语,私下倒是无妨不打紧。”
宝琴说的真心实意,若是可以,若是一切不是如此巧合。她也希望,自己能有英莲这般大胆自由。
想到一件事,想到一个人,就敢于说出来、做出来,该是多自在的事情啊。
“不会给他添麻烦吧。”英莲怯生生的问道。
宝琴笑着摇摇头,她心中知道自己的立场有些微妙。
言多错多,刚刚的发言也是为了避免英莲姐姐以后吃亏。
要是再多嘴,她自己的一番心事,也会变得尴尬。
人要如何藏住心事呢,千言万语,不如一默。
更何况她跟黛玉,还是情同姐妹的关系。
这,才叫人两处为难啊。
哎,这姑娘,连叹息也只敢藏在心中。面色倒是镇定如常,只把双手藏在袖中,让人看不出握紧的力度。
她们两人回到书院后,宝琴就辞别英莲。独自将陈恒泡的茶水跟购买的点心交给黛玉,后者果然露出欣喜之色。
“妹妹,你快来看看我刚写的文章。”林黛玉一边吃着糕点,一边将自己早上所作的文章拿给宝琴看。
她们俩人一个是潇湘子,一个是烟霞客。都是在景安文社挂名的绝世凶人。不少书院的学子,都受过她们的辛辣点评。
宝琴笑着拿起文章,才看过几眼,就惊呼道:“林姐姐,快将里面的事情,细细说给我听。”
“哈哈哈。”黛玉发出得意的笑声,伸手将宝琴拉至面前坐着,“这个人啊,叫水姨,也是识得兄长呢。”
“你且坐下,我慢慢给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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