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一朝,为时共历四十五年,在这段时间里,最为人习知的事情有二:一是嘉靖初年的议礼;其次则是因议礼而形成的拉帮结派的习气,终至形成了朝臣之间的门户之争。这种门户之争,此后一直纠缠着,就是到了明代已亡,苟延残喘,在江南辗转立国的南明时期,这种门户之争,还是愈演而愈烈。在明代建国之初,大臣们之间,或是由于乡谊,或是由于志趣,彼此往来亲密,相互为助,好像有个派系似的,那样的情况,并不是没有,但那种情况都为时极暂,而且他们彼此之间,也并没有形成一个不问是非,只论同异的显然的派系。形成了那种只讲异同,不问是非的派系,则是以张璁、桂萼拉拢议礼诸人而首开其端,此后拉帮结派已经成了必要的手段而愈演愈烈,到了严嵩和夏言之间延续多年的明争暗斗,人们各自相结,自成门户,便牢牢地形成了一直持续到明末的习见之事。
张璁在他最初向嘉靖进上“继统非嗣后”之说时,对于历代入继之君的各样情况,并没有什么较深的研究,他之写成此说,不过是仅就自己所知,为嘉靖提出一点可为依据的理由而已。在他把疏文递上去之后,好的和坏的两方面的情况,都超出了他的意料。好的方面,他本来就希望,嘉靖会因而见喜,使他的前途稍见顺利,但嘉靖对他的疏文竟如此看重,很快便交付廷议,还是很让他喜出望外。坏的方面,廷臣会不以他所说的为然,这也是他曾想过的,但是这些人一下子竟把他看成了洪水猛兽,觉得不可与同群,却还是让他很出乎意外。为了应付这种意外,他又尽力筹思,写成了那篇《大礼或问》递了上去。在那篇文章里,他把自己所想到的,廷臣们在议礼问题上,或许会有的进攻,都拟出了一些应有的驳复,让嘉靖可以用来对付他们。他原想着,此文一上,他的现状会有好转,说不定皇帝还会赐以召见。但更出乎意外的是,他却被匆忙调离北京,给赶到南京刑部里去了。从京里外调南京,这是无形的降调,使张璁深为沮丧。他这才认识到,他所面对的是一股多么强大的势力,要顶住他们,只有更进一步,赢得皇帝的倚信才成。他是个好胜而热衷的人,在离京南下时,便已下定了决心,偏要在议礼这条路上,闯出一点名堂来给他们看看不可。他原想,到了南京,自己要潜心读书,专把有关议礼这一方面的问题好好来研究一下。不想,在南京刑部,他竟又碰上了桂萼这么个同道,也想在这上面闯出一条路来的。他们志同道合,相互研究,既不寂寞,进度也快,相互研究了两年,他们自己觉得,实在已能问世,在入继为君的礼仪方面,无论什么问题,他们已经很有一套,都可以应付裕如了。
桂萼入仕要比张璁早着十年,他是正德六年(1511)辛未科的进士,由于中在三甲,名次太低了,能够留在两京的机会已经不多,中式后只好走上了在宦途上说来是最艰辛,升迁最慢的,出任地方官的道路。但是这也并非全无好处,作为外官,不但丰富了他的经历,也磨炼出了不少应变的能力。最初,桂萼是被任为丹徒县的知县。丹徒是靠近南京的一个大县,事务很繁,上官又多,应付着很不容易。桂萼这人又很傲狠,常常就会无意地得罪了上峰,因而他的仕途也就越发艰难。然而桂萼有一股韧劲儿,他左冲右突,不断营求,到底还是找到了一条被调往南京刑部的道路。同是调往南京,在已是京官的张璁看来,那是一种降调,感到很是沮丧;在为外官的桂萼看来,却已经是跨上去了一步,很可庆幸了。处境不同,感觉各异,自来便是如此。张璁和桂萼二人,在南京刑部会面以后,由于官位相同,又都是蹭蹬半生,满腹牢骚的人,所以很谈得来。在谈到议礼的问题时,他们才又发现,彼此的看法也竟相同,都已暗自觉得,这或许是迅速飞升的一条捷径。于是他们携起手来,相约着要在这一方面闯出一条道路。他们一面读书,一面也留心看在议礼方面所发生的各种情况。不久,他们便已探知,在张璁之后,继之而起的,又有了霍韬、席书、方献夫等人。不过他们也是都被压得声气毫无。这使张、桂二人感到,要想争胜,这么零散地干绝无可能,非得把这些心意相同的人都联成一气才成。这样,他们在南京时,一面日夜加紧研究,一面还在广结同道,以备日后有了机遇,可以联结起来和压在头上的势力相争。
张、桂二人自从被召入京,被任为翰林学士后,就更感到,把自己的力量尽量集结起来实在非常必要。他们初入京时,都是冒了会被群殴致死的危险才得到陛见的,而在陛见之后,他们身上的压力就更大,到处都受到冷眼,到处都遭到鄙夷,大有不以他们为人的样子。他们只有忍气吞声,埋头苦干,依靠着皇帝的支持,才能把日子强混下去。到他们修成了《大礼集议》,和他们声气相通的人,才渐渐多了起来。这时,嘉靖和那些围在他们周围的人,都很想张璁和桂萼能够由会推入阁,张、桂二人也很有这样的想法。但他们又都明白,这不过是空想而已,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因为以传奉为学士则易,以内旨任阁臣却难。以传奉为学士,不过是予人以口实,认为那不只是受任者的终身之耻,而且也有累于君德,但可以得官,却是靠得住的。任阁臣而不经会推,则会被认为非法,必须首辅予以认可,不予封驳才能成事。一经封驳,便算完了,弄不好还要受到言官们的疏论。用中旨径任这个方法,就连嘉靖也不敢轻试,因为以那时的首辅而言,任用张、桂是必然会被封驳的,而一经封驳,给人的印象更坏,以后就更难办了。嘉靖别无他法,只有尽力宣扬己意。每逢将要会推阁臣,他一定要向会推的诸人多予示意,表明他想要得到的是什么人,或是直接加以探问,问问他们,张、桂二人可会被推出吗?嘉靖还多次用过他那最后批定的特权,常将会推出来的名单全部退还,说是一个也不合意,谕令廷臣再推。但是,尽管如此,张璁和桂萼还是难于推出,因为他们的名声太差,没有人肯提他们,如何能推出呢?那时的阁臣共有费宏、石珤、贾咏三人,首辅费宏是在杨廷和致仕后入阁的,他极为聪明,办事常很从容。虽然他与杨廷和并无两样,也是反对议礼,非常鄙视张、桂的人,但他做起事来,却不像杨廷和那样的剑拔弩张。他不争小节,在大端上却又分毫不让。表面上他倒像是允执厥中,调和着双方,暗地里,他却又不断地裁抑着张、桂,让他们行事不便,有口难言。张、桂二人原以为费宏要比杨廷和容易对付,不想实际上他倒更难办。他们筹算再三,觉得只有去掉费宏,他们入阁才可有望。又因为只有首辅才有封驳权,这继任费宏为首辅的人,又至关重要,必得是个对他们有好感的人才行。这个人,他们选中了杨一清。之所以会选到他,一则是杨一清在正德十年(1515)时已经入过阁,再行入阁就不用再经过会推,只要皇帝召用就行了,不像初入阁的人,要很费力。其次是,杨一清初入阁的时间虽然晚于费宏,但比石珤和贾咏却早得多,依照惯例,他被召回之后,在阁中的名次只在费宏之后,而在石、贾二人之前,费宏去后,接任而为首辅的,便只能是他。还有,也是极重要的一点,便是杨一清从不反对议礼,并且还赞扬过议礼的文章,他曾不止一次地向别人称道过张璁和桂萼的文章,说他们的议论很称得上是周密精到。
张璁和桂萼计算已定,便不断向嘉靖称道起杨一清,希望嘉靖能把他召回重用。嘉靖也知道,杨一清和杨廷和、蒋冕、毛纪那些人不同,召回他来,或者竟真会有些好处。于是明世宗便在嘉靖四年(1525)十一月下诏,把杨一清重又召回内阁任职。以入仕的先后而言,杨一清比费宏要早十五年,他是成化八年(1472)壬辰科的进士,而费宏则是成化二十三年(1487)丁未科的。杨一清入仕虽早,但因为是中在三甲,没有希望能入馆选,只得辗转于部僚和外官之间,在仕途上走的是较为迂缓的道路。而费宏却与他不同,他是丁未那一科的状元,升腾得快,所以入仕虽迟,入阁却早,杨一清在入阁的先后上,又比不上费宏了。杨一清重行入阁,也只能在石珤、贾咏之先,做个次辅,如想让他做个当国的首辅,还得设法把费宏挤走才行。却巧,那时又正碰着了机会,费宏的儿子费懋,那时正因有罪在乡中入狱,消息传来,张璁和桂萼便指使在他们一方的人攻击费宏。那时张、桂二人集聚起来的人数已经略有可观,初步具有可以建立门户的规模了,所以攻势一起,有不少人上疏奏论费宏。费宏被劾,首先便是依从惯例,不断上章求去,用以测探情势。嘉靖对费宏求去的反应是不冷不热的,他只照例下诏慰留,而对于上疏劾奏的人,却只静以待之,毫不责怪。这种态度,对求去者并非好事,所以论奏者更是蜂拥而来,言官王邦奇,甚至把费宏和杨廷和牵扯起来一并攻击,说他们一向便是以党同伐异,排除异己著称的。在这样一种浪潮下,费宏没能够顶住,最后只好致仕而去。
赶走了费宏,杨一清便依次而得任首辅,张、桂二人入阁的道路便畅通了。嘉靖知道,若想他们能由廷推入阁,还是分毫无望,还是得走以中旨任命的那一条并不怎么光彩的道路。他先解决了张璁入阁的事,嘉靖六年十月,嘉靖以中旨命张璁为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预机务。此后又过了一年多,在嘉靖八年二月,他又以中旨,命桂萼为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入预机务。这两次中旨,都是在杨一清为首辅时下的,杨一清不以为异,没有封驳,所以张、桂二人才终于得遂大愿,成了阁臣。
张璁和桂萼都是半生坎坷、久被抑压的人,因而养成了一种偏激之性,议礼以来,又受到了种种打击,使他们的这种性情更自加深。到了他们终于得随大愿,入阁为相之时,最先忙着的不是别的,首先便是寻求旧怨,加意报复。张璁初入阁时,虽桂萼还在阁外,但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动手雪怨了。最先受到他报复的便是杨廷和,他给杨廷和立下的罪状是:“谬立《濮议》,自诡门生天子、定策国老,法当僇市,姑削职为民。”当时与杨廷和同为阁臣的蒋冕和毛纪二人,当然他也决难放过,结果蒋冕受到了“落职闲住”的处分,毛纪也以胁从论罪,受到了“夺官”的处分。
桂萼是在《明伦大典》已修成的次年才得入阁的,那时他们已是红极一时,围聚在他们周围的人已有很多,声势也极大,可以说是门户已成,干一些打击报复,构陷排挤的事,早已成为极习见的事了。那时石珤、贾咏都已去职,留在阁内的阁臣共有首辅杨一清、次辅翟銮、张璁、桂萼四人。次辅翟銮,人极软弱,是个扶不起来的人。而且他早就知道,他之得以入阁,乃是由于人们要用他来挤掉张璁,才把他胡乱推出来的。他自认是个可以由人摆布的浮萍,所以不论自己的地位如何,总是愿意唯唯诺诺,听别人的。对于张、桂二人,他早知道他们都是有大来头的人,自然更不敢多说什么,而且事事唯命是从。首辅杨一清,虽说他原很赞赏张、桂二人,而且又还知道,他之重又入阁,乃是由于他们二人的推荐。为此,杨一清倒也时常让着他们一点,不和他们过于计较。但是杨一清可不是像翟銮那样的人,他有自己的主见,不能事事都依着他们。但张、桂二人却是容不得有人和他们有异的,所以两下里终于不能和平相处,不断总要有些摩擦。像锦衣卫指挥疏劾张璁,引起了他们之间的冲突一事,就是极常见的例子。原来,当时有个名叫聂能迁的锦衣卫指挥,因不满于张璁的专横跋扈,曾具疏劾他。嘉靖命内阁拟旨,予以发落。张璁想为自己立威,使别人再不敢随便碰他,主张拟一严旨,把聂能迁置于死地。杨一清却以为,聂能迁罪不至死,主张从宽。内阁拟旨,最后的决定权一向掌握在首辅的手里,终于聂能迁是被从轻发落了。张璁虽不能越俎代庖,改从重处,但为此却大出恶声,骂杨一清是“奸人”“鄙夫”等。从此,张璁便起下了驱除杨一清的念头。那时张、桂二人的门户已渐形成,张璁想赶走杨一清,不仅自己先行具疏论奏,并且还发动了他的党羽黄绾等人,也纷纷论劾。杨一清在被论奏后,虽然也一如惯例,上疏求去,但他却不只是求去而已,在疏中,也揭露了张、桂二人的许多劣迹。最后他还说,“今持论者尚纷更,臣独主安静;尚刻覈,臣独主宽平。用是多龃龉,愿避贤者路。”嘉靖对于杨一清,是很早便已颇有好感的,早在他还是兴邸的世子之时,他的父亲兴王便常对他说,在朝中为官的刘大夏、李东阳、杨一清这三个人,真可称得上是“人中三杰”。在他入朝为君,终于见到了杨一清以后,他觉得,杨一清果然正直通达,胸怀宽广,足证他父亲品评得不差。有这种先入的好印象,所以每逢杨一清与张璁、桂萼等意见不合而上疏求去时,嘉靖总要以温谕加以慰留。如今见到杨一清又以避位让贤为请,不觉又以手敕予以慰留。其中还说到张璁过于逞能,恃宠不让,良为可叹云云。被天子以手敕予以慰留,并不是常见的事,这很能给杨一清增荣、增势。在那手敕中还论到了张璁的短处,并说出了可叹的话,很像是对张璁的宠信已临近了尽头。朝中以观风为能的人很多,不觉便已经有一些言官开始奏论及张、桂二人,说他们一向便“擅作威福,报复恩怨”。嘉靖对人们所论的这两点,也已早有所觉,看到切至之处,不觉性起,竟将张、桂二人都罢了官,让他们即行致仕回家。
张、桂二人正当志得意满之时,忽然受到这么严厉的一种处分,真有如突遭雷打,不知何以自处。他们心想,自己在人们的意念中,形象太坏,留在京中实很不便,因而自奉命后,二人果然都不再多留,立即收拾上路,以免再惹不便。他们这么仓促而去,给人们一种逃祸的印象,那时前来依附他们的人已有不少,但为时不久,心绪未宁,见到他们如此而去,不觉也都极为惊慌,不知如何是好。当时,在他们那一伙中,权位最高的首推翟銮,他那时还是次辅,照说原该有所作为,可以做点安定人心的事。但是他这个人实在是软弱无用之至,连他自己都慌了,更别说安定抚慰别人了。倒是一直总没能入成阁的霍韬,反倒挺身而出,一面安抚众人,一面又连上两疏,为张璁和桂萼辩白,竭力说明,那些劾疏都是由杨一清指使安排的,望祈明察。嘉靖一时斥罢了张、桂,原是暴怒忽发干出来的,他们走后,特别是张璁走后,嘉靖却又很感不便,看过霍韬的救疏,怒意早消,而且正也可以借此把张、桂再召回来。他并不稍缓,即刻派人先去追赶张璁,务要尽快把他赶上,要他回来。张璁是走到天津的时候就被人赶上的,他回乡时是在八月,回到京里才只是九月,罢而复回,仅只一月的时间,这种特异的举动,倒使张璁的气势为此增长了不少。召回桂萼,要比张璁稍晚,他回到京中,已经在十一月间了。张、桂的罢而复召,让人们明显地看到,皇帝的心意又转了方向,论奏他们的人早静下来了,杨一清终于也致仕而去。
张璁对于他的突然被罢,产生了很深的感触。他原本以为,自己是最得君心的,几乎每事都可以任性而为,这次被罢,才使他想到“君心无常,祸福难测”这句话真是前人们历久探索之所得,不可不信,此后他还要时刻多加小心,才可无虞。还有,他这次之被迅速召回,全亏霍韬和下属诸人纷纷疏救。这情形更让他感到,建立起个门户来,真是极有用,今后应该把门户更加以扩张才是。他还感到,他与桂萼的关系,此后也要改善和加强,才可以站得更稳。他与桂萼,原本是志同道合,相互砥砺的好友,但在入阁以后,彼此各有所务,不但往来日疏,而且有时还不免有些摩擦,这个苗头可不能再发展下去,也得马上改过来。他的改正之举,便是以促请嘉靖,从速把桂萼召回来为始。嘉靖原不想很快便召回桂萼,是由于张璁的不时恳请,才把桂萼也在年内招回来的。
为了赢得君心,张璁做了不少安排,但他总还觉得,这些都还不够,总得有点什么特别的举动才行。他苦苦思索,本来还想再在兴献帝身上做点儿文章,但是这个题目早已做到尽处,再也挖不出什么来了。苦思之余,张璁忽然灵机一动,在他自己的名字上倒想起了个妙招,觉得那倒是个固宠的好办法。他马上上疏,说是他的名字,与圣讳中的一字,字异而音同,每一念及,总觉得五内难安,因此早想改个名的,以免久渎圣讳。如果圣上肯赐以嘉名,则更恩同再造了。他名叫张璁,嘉靖名为朱厚熜,“璁”与“熜”,形义各异,原不在避讳之列,就是拿到避讳盛行的唐代去,也不会被人认可。如像晚唐的诗人李贺,他的父亲名叫李晋肃,考官要卡李贺,硬说“晋”与“进”同音,不许他应进士试。这事在当时便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人们都说这种讳法,真正是无理取闹。“晋”与“进”不必讳,这与“璁”和“熜”不必讳,二者极相似,张璁竟想到这条路上来,真可以说是挖空心思了。这种用心,立身以正的人,会感到不齿,但是嘉靖可没有想到这些,他本是个极喜有人崇敬奉承,而且不会多思、深思的人,张璁能够这么做,倒让他特别的高兴,马上便以手敕予以嘉许,并特赐名为孚敬,字茂恭,还把这“孚敬”“茂恭”四字,特以御笔大书,赐给了张璁。
经过了更名一事,张璁和嘉靖之间的关系果然大有改观,原来已经日渐疏淡的状况,重又密切起来。嘉靖无论大事小事,又开始总要先和张璁谈谈,听听他的意见。张璁自改名孚敬后,也极想重新做人,言谈举止都力求正重,想要借此改变朝中诸人对他的不良看法。那年的八月间,桂萼忽又去世,张孚敬感到自己缺了个很大的依靠,想要改变人们对他的看法的心,更加急切了。为了收拾人心,他做了一些能见好于时人,却与自己并非有利的事。在维护张鹤龄、张延龄兄弟的事件上,他竟甘冒着与嘉靖直接冲突的危险。这二张兄弟,乃是明孝宗的皇后张氏的兄弟,张氏在嘉靖嗣位后,因议礼的关系,与嘉靖的情谊一直并不够好,在嘉靖的生母入宫后,张氏和她相处得也不很和美。最后,她虽被加称为昭圣康惠慈寿皇太后,但已改称为皇伯母,她更感到不安。嘉靖对张太后也是尊而又恨。嘉靖十二年(1533),嘉靖为了给他的生母蒋太后雪恨,把张鹤龄、张延龄逮入诏狱,要以谋反论罪,把他们杀了。张氏兄弟在外作恶多端,惩办他们原极应该,但想以谋反罪处决他们却是故加以罪,而且人们也都知道,这是为了蒋太后而做给张太后看的,也都觉得不平。这事,很多人都曾为之恳请,但又全都无效。最后张孚敬又再三力请,才使狱事稍缓下来,张鹤龄竟得死在狱中,张延龄也是等到张太后去世以后,才处决的。不畏艰险,终能保下了二张,使张孚敬受到了很多人的喝彩,就是那些在议礼时受过挫折的朝臣们,为此事也称赞了他。张孚敬自己也感到很得意,他越发小心,更多做些这一类的事,渐渐竟至以为自己已经得众,在人们眼中,已不是以前的那副形象了。但是到了他和夏言起了冲突之时,他才知道,要想改变形象,只靠着他的那点儿作法差得实在还远,在人们的心目中,他还是那个被人轻贱的,逢君之恶的佞臣,夏言才一和他相斗,人们便都趋向夏言,把夏言当成了他们的英雄。
夏言比张璁年轻,但若以入仕的先后而论,夏言却还要早些。他是正德十二年(1517)丁丑科的进士,比张璁要早一科。他这人机敏多智,很早便以能文著称,因此也很自负。但他虽能文,在科场上却并不利,他考在三甲三名。考在三甲,能被选为庶吉士,入为翰苑之臣的机会已经没有了,就是想被留在六部任职,可能也已不多。夏言中式后,是以行人司的行人而入仕的。行人一职,只有八品,品秩虽低,但它是个专为天子跑腿的小官,总还勉强可以算个官职,多少也还是个能够稍近天颜的角色,所以夏言倒还感到满意。夏言是个极有见地,又颇能言敢言的人,每次出行归来,在奏述出行情况时,常在奏中说些一路的所见所闻,还讲些自己的看法。这些事他做得很出色,因而不久便被擢升为兵科给事中,终于正式成为朝中的言官了。成了正式的言官,夏言进言越加方便,说得也越多了。在嘉靖即位之初,夏言便以上章言事受到嘉纳。后来他又多次奉诏出去办理各项事务,都以办事精敏、议论深至而见称于时。很早,嘉靖就在心里留下了夏言的名字。但是,他的骤然而起,还是由于他上书主张天地分祀,正好与嘉靖的想法暗合,才一下子对上了劲儿。
由于议礼,嘉靖也不断地读了一些有关的书,大礼议定,嘉靖觉得自己已经学而有成,很想有些兴作了。他曾有过这么一个设想,打算分建南北二郊,分祀天地,与东日西月综而为四,以时分祀。他很为这种想法得意,便先将这个想法说给了大学士张璁,想让他先与诸臣共议,看看是否可行。张璁是在杨一清致仕后,继之而为首辅的,此事,《明史·张璁传》曾特别提明:“一清遂罢去,璁为首辅。”史有明文,当然应有此事。但事却与明代阁臣升进的惯例有违。杨一清去后,阁中留下来的,计有翟銮、张璁、桂萼三人,以他们入阁的时间而言,翟銮是嘉靖六年三月,张璁是六年十月,桂萼则是八年二月。以入阁的先后而论,无疑是翟銮最早,张璁居次,依照内阁的惯例,接替杨一清为首辅的,应该是翟銮,而不能是张璁。这种不依历来惯例的做法,纵观有明一代,是仅有的一次。这可能是《明史》有误。然而实际就是如此,却也可以找出不少的原因。首先,翟銮能在那年三月入阁,顶的原是张璁的位置,嘉靖原来便想让张璁入阁的,但是会推诸臣有意抵制,偏偏不推张璁,却硬把翟銮推了出来。嘉靖一向便把翟銮看成是张璁的替身,在升任首辅时,硬把替身拉开,让正式的上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再就实际而言,翟銮这个人也真太无能,太软弱,太不够个首辅的材料。不但是张璁他不敢不让,就是比张璁更后入阁的桂萼、李时、方献夫等人,他也甘拜下风(1)。
张璁自为首辅以来,做事比以前更是小心在意,不敢与时有异,他想在这上面取悦于众人,希望能够改变自己的形象。如今忽见嘉靖想出了这么个天地分祀的办法,要他在这上面研究实行,不觉深感为难。一则是,他对于这些实在是毫无研究;二则是,他在朝多年,已经有了经验,他知道,朝中诸事总以“率由旧章”为好,不拘什么,只要稍微想要有点变动,便会遭到反对,甚至是群起而攻。议礼一事,便是活生生的例子。他自己的形象给搞成这么坏,便是由议礼造成的,如今又出新意,岂不更糟?然而这却又是皇帝自己想出来的新招,总不免要敷衍一番。于是他只略说了几句此事自古似未尝有的话,便又说,不妨让他拿出去,和几个议礼的人物先行密议一番,看他们以为如何。那些议礼诸人,像霍韬、席书、方献夫等,他们对于此事也都颇无所知,说不出个什么来。最后倒都附和了张璁的意见,让他代表大家,就向嘉靖回奏,此事于古无据,似可不必再行深求。嘉靖一向最佩服张璁,见他与各位重臣都这样说,也就悄悄作罢,不想再提它了。不想就在这时,竟突然得到了夏言所上的请分祀天地的一疏。夏言的这一疏来的可真是巧,竟好像约定了一样,正在需要它时,它就来了。夏言会不会是知道了他的想法,特意来讨好、凑趣呢?想来决不会。这并不像议礼,吵嚷得到处都知道了。这不过是他偶然想过一下,只告诉了张璁,只让他和很少的几个人议过一次。夏言的官小,和张璁等人见面都难,如何能够知道呢?一定是他也正想到了这回事!嘉靖想到,夏言竟然和他一样,一时都想到了天地分祀的事,非常之高兴。他觉得,人们称两个心意互通的人,说他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他和夏言,真也有点像心气相通的样子。嘉靖越发高兴,于是把夏言的疏文交给张璁,让他拿到廷议上去,和廷臣们详议。
张璁拿到嘉靖交下来的疏文,心里极其不快。自议礼以来,他们这些议礼之臣,很自然地都成了嘉靖的近臣,事无大小,几乎所有的事都是由他们这些人来承办,尤其是有关礼制的事,更是只有他们,不许落在别家。如今,忽然从半路里杀出个夏言来,一个小小的给事中,在这些事情上竟敢也来说三道四,可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非得好好地教训他一番,让他以后再想起这件事都会害怕才行。张璁和他的那些人,在集议之时便都是这么想着的。其中尤以霍韬的火气最大,他怒不可遏,说了很多气话,因而诸人就公推他来驳斥这篇疏文,让夏言尝尝他们的厉害!霍韬欣然执笔,很快便已拟就。他的文笔犀利,在这篇驳议里,据理而言,以理服人的地方并不多,而放言斥责,嬉笑怒骂,以势凌人的嘲骂却触目皆是。集议诸人看过了霍韬的这篇妙文,无不拍手称快,认为对付像夏言这样的人,只能是如此。但他们在得意之余,却忘了一件很要紧的事,便是在不久前,嘉靖皇帝就有过这样的想法,还让张璁和他们议过一下,如今他们攻击夏言,也就有如攻击嘉靖,嘲骂夏言,连带着也就骂了嘉靖。嘉靖一向是个最爱面子的人,在这些方面极为敏感,看了霍韬的辱骂式的驳文,不觉大怒,立将霍韬投入狱中,稍释己怒。但他觉得仅只如此还不能完全解怒,也不能把他的意向表示出来,他更用褒奖夏言,来让他们看看。他不但以温谕夸赞了夏言,还特别给他以四品的服、俸,以示殊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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