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在家里待得过于烦闷,林如海不仅给贾敏写了信,连韦应宏这个好友也有份。
今日正是休沐,当朝礼部左侍郎也有了闲功夫,坐在家中拆看起林如海的信。韦应宏才看上几行,就在书房里自语道:“什么人啊,真的是。”
也许是觉得太无奈,韦应宏说完自己就笑出声。笑罢,他又从书袋中,愤愤的拿起如海送给自己的棋谱,将它当作好友的那张臭脸狠狠拍打几下,“等你上京了,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说完,他就将棋谱丢到一旁。可也就过了半会,他又弯身从地上捡起来。错的是林如海,跟好友手写的棋谱有什么关系。
东西是好东西,且将就着拿来看看吧。如此想过,韦应宏喝上一口茶,正坐在椅子上看得津津有味,外头却突然出来宫中旨意,说是陛下召见。
韦应宏不敢耽搁,立马换上官袍,就往外头赶去。才走出去没一会,他又急吼吼跑回书房,拿起林如海手写的那本棋谱,揣入怀中哼声出门。
路上,他跟前来引路的夏守忠短暂聊过几句。知道陛下今日心情不错,韦应宏的心思也定上一定。
如此突然召见,他也担心又是陛下拿出公事,需要自己当场奏对。待过了宫门,夏守忠一路送韦应宏抵达御书房,替他禀过一声,就冲韦应宏笑道:“韦大人,请。”
这是陛下的近侍,韦应宏客气还过礼。自己才迈进门,就快步走到御前,作势就要行礼道:“陛下,臣……”
“行了,行了。又不是朝会奏对,折腾这些虚礼做什么。”
李贽今年才四十五,年龄虽说不大。但未登基前,他曾长期蛰伏在西北边关带兵打战。脸上的风霜,纵然是养尊处优多年,也未见多少消退。
他的容貌本就端正刚毅,再加上这些风霜洗礼,举手投足之间更有沙场杀伐的果决。纵然眼下未着皇袍,其威风凛凛的气势,也叫旁人不敢轻易窥视。
韦应宏也是个妙人,他入京为官已经有段时间,深知陛下喜欢自己什么样。他又是武定元年陛下亲点的状元郎,当即很有底气的挺直腰,笑道:“那臣就却之不恭了。”
李贽就吃韦应宏这套,他运气不好,夺嫡登基后,与太上皇的关系闹得很僵,此生怕是不图什么孝顺的好名声。所以君臣的和睦关系,是他少数渴望追求的情感之一。也是希望后世史官,能给自己写上一笔的地方。
从御书房的桌上拿起一张白卷,李贽看着台下站立的韦应宏,摇晃着手,笑问:“知道朕手中拿着的是什么吗?”
“陛下,你还没给臣赐座呢。”韦应宏却回了一句。
李贽哈哈大笑,半是无奈半是斥责道:“你第一次来啊,还要朕说,自己去找地方坐。”话虽是这么说,李贽也只知道韦应宏不敢擅做主张。不过宫里多的是察言观色之人,夏守忠还不等陛下发话,就已经替韦应宏搬来椅子。
君臣两人虽隔得远,气氛倒是比刚刚还要轻松融洽。
“陛下手中拿的,应该是这次扬州院试的考卷。”韦应宏假装想了想,又道,“若是臣没猜错,应该是案首陈恒的考卷吧。”
“你猜的倒是准。”李贽双眼微亮,似有若无的看着韦应宏。脸上原本的笑意,不自觉间淡去几分。
韦应宏嘿嘿一笑,照实相告:“如海这几日才给我写过信。再说臣对扬州之事,也算有些了解。”
李贽听的有些好玩,不禁探了探头,“那你怎么知道,朕拿的就是陈恒的考卷。”
“陛下,您忘啦?他府试时,还是臣点的案首呢。扬州才子虽多,独他跟杜云京、崔游道可并称为三杰。”
韦应宏开始自吹自擂,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自己当年选拔人才的功劳。
李贽听完又是大笑,拿起手点了点韦应宏,“你啊你,就属你运气最好。”他将陈恒的考卷交给夏守忠,“去,拿给韦大人看看,也让他亲眼看看自己选中的俊才。”
“是。”夏守忠赶紧双手接过。
待韦应宏拿过考卷,从上到下细细看完。李贽已经端起茶浅饮。见对方已经看完,李贽就问起他的感想,“看完感觉怎么样?”
“文辞清雅,文风堂正。这就是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与老凤声吧。”韦应宏作为陈恒的半个座师,朝着李贽恭喜道:“臣为陛下又寻得一佳才,真是可喜可贺。”
李贽也是满意的点头,他虽更喜欢军伍之事,可也不是分不清文章的好坏。
陈恒的这几篇应试之文,以‘义’为题,以‘义’为骨,是少见的一气呵成的连贯之作。其中第一篇,以君子为何群而不党做论述,就叫人看的耳目一新。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陈恒以太史公的话做起始,阐述了人的本质。又从中加以区分出三类人,君子为大利,普通人为已利,小人为私利。
君子的大利,考虑的是天下之利,百姓之利,只有一心为公。才能做到群而不党,才能矜而不争,视个人荣辱为身外物。
普通人重视己利,是受生活所迫。虽目光短浅些,可不会有碍于周围人。这是人的天性,更不该批评和刁难。只能给予其更好的生活环境,逐步引导教化,才是天下正途。
唯有小人的私利最可恶,为一己之私,视他人如玩物。害人而利己,此为私也。
“子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陈恒又以此话做引,点出一个不言利的君子,必然是个空谈之辈。风骨好做,却不能填饱天下人的肚子。所以君子不可不言利,也不可言小利。
如果事事都能考虑到天下百姓的大利,才是孟子说的大义所在,才是君子的行事作风。文章的最后,陈恒又借用史书上的一个典故。
说的是宋朝仁宗年间的故事,一个大臣发现了一个贤才,有意替他举荐。就写了封让他拿着去找时任枢密副使的韩琦。
那位贤才知道东翁跟韩大人一贯不对付,便有些犹豫。大臣知道后,就笑着给他解惑:“我跟韩琦只是意见不合,像你这样的贤才,为官以后,与国与民有益。他只要见到你,必然会重用你。”
所谓的文人之利、君子之义,就是如此。
这样的文章,谁看了,又能不说一声好呢。
李贽半是感慨的叹口气,相比起韦应宏夸奖的文风和辞藻,他更欣赏陈恒务实的态度。若只是泛泛讲着君子美德,不过是些教化人的空话。唯有看出其中利害者,才能写出这样正大光明的文章。
“可惜。”李贽从位置上走下来,惋惜道,“还得等几年,才能见到他。”李贽突然兴致来了,有意到花园里逛逛。想看看那些已经盛开,或者还未盛开的百花。
韦应宏见陛下从身边走过,自己也赶紧起身,跟着李贽身后掰着手指头,“他如今也有十三岁,想来也用不了多久了。”
“嗯。”李贽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又侧看着韦应宏,笑问:“今日再陪朕手谈一局?”
这是李贽登基后,为数不多保留下来的旧爱好。
韦应宏闻言大喜,立马道:“臣自无不可。”
两人渡步到一个凉亭,在花团锦簇中,杀的有来有回,难分高下。
中途,李贽很是过瘾道:“若是林卿在就好了,也让他看看我们突飞猛进的棋力。”
“就是如此,陛下,您知道如海给我写的信里说了什么吗?”韦应宏不住点头,捏着白子,略作沉思,才落子。
李贽早有些好奇,就道:“他说了什么?”
“他让臣替他在京师找套家宅,方便他的夫人跟孩子,日后探亲之用。哈,陛下,臣自己还是个居无定所之人。”韦应宏连连叫屈,“如海必然是想到这点,才拿此事来奚落我。还送了一本棋谱,说是给臣做酬劳,简直是小瞧人的很。”
“他家跟韦卿不一样,他们家祖上,还是有些积蓄留给他的。”说完这话,李贽自己都笑了,只好摇摇头,“此事朕知晓了,你且宽心。朕给林卿赐过婚,也不差赐你一套宅子。”
“陛下,君无戏言啊。”韦应宏心中大喜,没想到自己赶来下盘棋,还能顺势捞到一处宅子。
“哼。”见韦应宏说话孟浪,李贽也懒得理他的卖乖。君臣相伴近二十年,他知道韦应宏的性子,只告诫道,“小心传出去,御史参你一本,再告你一条御前失仪之罪。”
“想告,总能让他们找到错处。”韦应宏借机点名御史台最近对自己攻讦。
李贽借他之口,办成了在扬州放开符号一事。这让御史们很是群情激愤,觉得韦应宏有辱圣贤。他们把韦应宏这些年的经历翻了个遍,弹劾的奏折可以说是堆成一摞。
其中的事情,有真有假,有言过其实,也有不小心的错处。韦应宏也是担心此事会对陛下产生影响,才借故打探一番。只是谋划的如此小心翼翼,也是京官难为之处。远不如在扬州担任知府时,来的更加自在舒适。
“放心,朕知道你的委屈。”李贽果然道,落好旗子后,继续道,“安心做好自己的事情即可。”
“臣遵旨。”韦应宏心中稍稍放下一口气。
君臣无形中完成意见的交换。两人都是聪明人,说起话来自然轻松却又费心许多。
半响,对弈过数手后,李贽突然好奇问:“林卿真的给你寄了一本棋谱?”
“是的。”韦应宏就知道李贽会有此问,赶忙从怀里拿出所带之物,“陛下要不要看一看?”
“就随便看看吧。”李贽笑了一声,拿过棋谱就翻阅开,一时竟然忘记下棋。
韦应宏也不催促,只在一旁端着茶杯,默默等着陛下。待李贽自己反应过来,才合书笑道:“越看越想叫林卿回来下棋。”
韦应宏挑了挑眉,他是礼部左侍郎,确有几分裁夺此事的权利。只是毕竟事关好友,他想了想,还是坦诚道:“陛下,还是要谨慎行事。”
“嗯。”李贽点点头,如今扬州之事,非同小可。他们君臣的谋划,都在此处落子甚多。当年派出韦、林二人,就是存了长久经营的盘算。自然不愿以己之私,置全盘谋算于不顾。
“这棋谱先放在朕这里,待朕看明白了,再来教你。”
“阿……哦,好。”韦应宏扯了扯笑容,他倒是不意外陛下会拿走。只是觉得陛下的棋力跟自己相当,两人之间一直互有胜负。陛下,真的能教会他吗?
两人借着下棋的功夫,又是谈到各省救灾的事情,此事朝中已有安排。韦应宏借机提了提自己对人选的看法,李贽默默听完,只偶尔点评几句。泛泛谈过,话题又换到悬而未决的京营节度使上。
王子腾高升后,此职空缺数月,成了朝中百官拉扯之地。李贽也乐得拿它做个引子,继续牵扯着大臣的心。
随着他选定的韦应宏、林如海等年轻人在官场上逐步熬出资历,李贽手中能用的人是越来越多。相比起太上皇遗落下来的老臣子,他们这些新党的人,多是年轻力壮之人。
时间,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不急。”李贽神情越发放松,“等如海那边的事情办完,再决定也不迟。”对此职,他心中早有人选。
韦应宏也只是闲聊,闻言点点头。他们苦等这么久,才熬过那段最难的时光。眼下行事,更是急不得。
他们这头正下的过瘾,一轻骑却纵马飞驰进城。大街上的官兵见他身上挂着八百里加急的令旗,纷纷驱散街上的民众,让其快速通行。
不久,坐在凉亭内的李贽,就从夏守忠手中收到边关军情急报。
开春就常纵人骚扰边关的草原十八部,经过几个月的拉扯试探,探明大雍各处兵力防备后,近日起兵二十万,兴师来犯。
最不该来的,还是来了。大敌当前,李贽眉目一肃,拿着这份军情就往御书房赶去。他要马上召集朝中大臣商讨此事,韦应宏自然也是在场。
也不知道最后商讨出什么,当夜,几名宫中亲卫就拿着密折,连夜赶往千里之外的扬州城。
林如海收到它时,还在家里穿着雨衣钓鱼。脸上的清闲,转眼不见踪影。他在原地渡步片刻,就回到书房中关上门,一连几日都没出来。
……
……
月底,陈家收到了陈恒作为廪生的第一份廪膳,这可把陈丐山等人激动坏了。这份喜悦,远胜过陈恒第一次往家里拿银子。
老人家观念守旧,觉得自家孙子吃上皇粮。心中那是说不出的高兴。一连几日都嚷嚷着要回老家祭祖,两个儿子也是劝阻不得。
这次连周氏也站在爷爷这边,当夜就跟陈丐山挑选着回乡的日子。陈恒见劝阻不得,也不再多言。只要路上确保安全,就让两位长辈回乡探探亲,全当是老人家出门散心。
陈恒没多管此事,只跟往常一样,继续去书院读书。如今他终于跳出童生班,来到自由度更高的秀才班,日子可谓舒适的很。
乐仪书院对这些秀才,已经不会管束的那么严厉。只要每三个月一次的例考能通过,也不管他们平日上课点卯的情况,甚至晚上回不回来住也不爱管。
到了这个阶段,想不想继续考举人,全凭一个人的天赋以及想法。自己若是得过且过,书院的夫子再想使劲也是白搭。所以书院的夫子,对他们也放的挺开。
以第十名考中秀才,倒让钱大有有些犹豫。他本来是想考完秀才,就去自谋生路。结果这次名次这么好,反让他有些困惑自己应不应该继续。
读书的过程不免清苦难耐,穷经皓首的岁月,总是难免少去许多乐趣。犹豫不决的钱大有,最终找到陈恒。他想听一听好友的意见。
陈恒默默听完大有的想法,仔细想了想,回过头问他一句,“假如多年后,我们考中举人、进士后。你是否会因为功名的关系,疏远我们?”
钱大有听此话,心头亦是狂震。他当即就想跟陈恒说不会,可话刚说出口。就被莫名的情绪堵在喉头。
带着复杂的情绪,认真想过之后,钱大有坦诚道:“倒不是疏远。我想,更多的是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当年要是继续努力,就不会跟你们距离这么远。”
陈恒也是默然,这是肯定的事情。大家都是普通人,看着好友一步步朝着目标努力。待在原地止步的人,是何心情自然不用明说。
陈恒不愿替好友做决定,钱大有有钱大有的人生。如果就此停下,以后如何面对身份的差距,是钱大有要思考的问题。毕竟不论是他、还是薛蝌、江元白,都会一直考下去。科举,本就是条有去无回的路。
世事催人,多年后还是秀才的钱大有,真的能像现在这样跟大家坦然自处吗?陈恒也不敢细想这个问题。
所以陈恒只能说:“钱兄,无论怎么样,别让以后的自己后悔就好。你先自己思量一会,我去去就回。”
裴怀贞刚刚派学子来找他,说是有事商量。陈恒不敢让长辈久侯,立马赶到山长的房间。见徐堇侯也在,有些奇怪的陈恒连忙给两位师长行礼。
等他坐定后,由徐堇侯领头,讲明了裴怀贞的意思。原来书院准备正式推广标点符合。这次院试的试卷,陈恒用的符号又最标准,徐堇侯跟裴怀贞都有意让他出来做个助教。
陈恒听的一愣,连忙问:“外头的人不会有非议吗?”他原本想的路子,是走润物细无声的路线。靠着一日日的潜移默化,逐渐改变世人的观念。
裴怀贞想的却不同,他知道这种事如果没有个文坛领袖牵头,真要等到四书五经成编,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他想趁着现在还有些力气,直接领头做个表率。
山长摆摆手,示意自家孩子不用担心,直接道:“有事就推到我头上,你只管跟着徐师做事。四书五经之物,由我亲手做注。他们若是有意见,就直接过来跟我论一论。”
见有山长这样的大树顶在前头,陈恒当即大喜。又很为对方的苦心倾佩,七十岁的高龄,裴怀贞大可安度晚年,现在还愿意为天下人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真心实意道:“山长,将来天下人都会称颂你的。”
听着学生佩服得话,裴怀贞却不见喜色,只淡然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真要想被人称颂,也得先挨几年骂。”说到此,连他自己也笑了,不由感慨道,“就算有,我怕也是看不到了。”
陈恒听完无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本可以学些晚辈之言,说些长命百岁的虚词。可又觉得山长的性子,必然听不得这些。怕是自己才说出口,山长就会出言奚落自己一顿。
只有碌碌无为之辈,才会感慨生命的凋落。大多数人都是追着光阴急行,山长亦是这样的人。
“去吧。去吧。”裴怀贞的精力不够,又是刚吃过午饭正犯困,索性挥手让徐堇侯带着陈恒离去。
这两人在书院的过道上,又讨论了几处明后日上课的事宜,才各自分别。
等陈恒再跟钱大有碰面,后者已经做出决定,他说道:“不论成不成,总得考一次。不然以后想起来,怕是肠子都要悔青。”
陈恒大笑,也不说其他。只拍了拍大有的后背,“没事,我们一起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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