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他准时来到我的诊室。这七十二小时,我只做了一件事,用尽一切办法阻挠自己把这件匪夷所思的事儿告诉另一个人。这滋味实在是不好受,不过一想到如此惊天秘密除了当事人仅有我一人知道,也就忍住了。可是这几天我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见到某个人。因为,他是我唯一能够谈论这件事的人。
此时,他又坐在我面前了。
他的脸色像这诊室的墙壁,甚至比我身上的白衣还白,跟上次比,人也似乎消瘦了许多,他坐在那儿,仿佛并没有人坐在那儿,只不过是椅子长出了眉眼,或者是被雕刻成了人形。他的眼窝深陷,手指尖和锐利的膝盖有微细的颤动。
“除了有些贫血,你的检查结果完全正常。”我告诉他,“不过贫血也是相对而言的,相对其他人来说你的血色素只是偏低,但还在正常范围之内。”我捏着一沓检验报告单递给他。
他摆摆手,说:“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他继续说,“我就知道,在我身上发生的这个现象,医学无法解释。”
“看来是这样,”我微微颔首,表示遗憾,“不过任何疾病都有自愈的倾向,甚至是癌症,也许说不定哪一天,你就和其他人一样了。”
他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你太忧虑,”我说,“其实我觉得你大可不必如此,这种现象的出现,并没有给你带来身体上的不适,不是吗?相反,我真的觉得这是上天赐予你的神奇功能,也许你应该高兴才对,真的,我恨不得这事儿发生在我身上。”我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想着隐形的自己,潜入院长的办公室,打开他的抽屉,看看他的晋职名单上有没有我。
“羡慕?”从他的脸上我看出了自己过分的兴奋,他把目光移向别处,绞着手指,指关节嘎巴嘎巴地响,他说,“你站在镜子前,却看不到自己的存在,你还想拥有这种所谓的神奇能力吗?我的感觉只有恐惧和说不出来的厌烦,前一天晚上,我砸碎了房间里所有的镜子,可是于事无补,我站在狼藉的地板上,看着自己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摔落,看着我拉长的影子止不住地战栗,却还是看不到自己的身体投射在碎片里……”
他讲话时,身体剧烈抖动,座椅在他身下吱呀呀地呻吟。
“难道,”我问,“难道你对你的这个……能力失去控制了吗?三天前,你可是可以随意地隐身,随意地显形,我亲眼所见啊!”
“你说对了。”他垂下头,双手撑住两腮,那一缕浸透汗水的头发垂下来,钟摆似的摇晃,“我被它控制了——”
“它?”
“嗯,它,我不知道它是谁,但我确定我被它控制了。”他似乎是耗尽了力气才抬起头,然后,整个人就一点点消失了,好像一块看不见的、只能遮挡他身体的幕布缓缓垂下。我的眼前只留下一把空椅子。
虽说是第二次目睹,我还是表现出片刻的骇然。“你又……”我四下寻找着他,我还看了看天花板,然后冲着空气说,“你又消失了!”
“是啊,你看,就是这样。”他的声音说,“最开始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规律,只要我因为某件事走神儿,就会隐形,等我回过神儿来,我的身体就会出现。可是等它进驻我体内之后,就发生了改变,我越是竭力不去想隐形,这两个字就偏偏在我大脑中出现,然后我就失去了形体……这种感觉你永远不会明白,那时我就像一堆凌乱的碎块,我仿佛能看到自己的躯干七零八落地躺在四处,可即使我耗尽所有的力气,也无法把它们聚拢起来。只有当我疲劳到了极点,躺在**或者干脆躺在地上睡着,凌乱的肢体才能重新聚合。”
他讲述着,出现在我脑袋里的,是一块磁石,和远处散落的铁屑。
“你是想问,我睡着了怎么会知道的是吗?”他的声音说,“每一次醒来,我都看到我的躯体,每个部位都完好无缺。所以每次睡醒,就是我这一天里心情最好的时候。所以我不停地强迫自己睡觉,只有在睡眠中我才是一个整体,我才是安全的。有人说睡眠是深不可测的,有人说人类的梦境是永远无法探知的空间,可我觉得恰恰相反,如今梦对我来说反倒是真实的、可以触摸的,而清醒的世界却是虚假的、失控的,更像是一场总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我对着虚无的他说:“可惜,我不是心理医生,所以我可能提不出什么对你有价值的建议。而且,我和你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因此,我很难设身处地地体会你的感受。不过我想你可能有兴趣听听我的假设——”
那个声音还是从我对面的座椅上传来,他仍然在那儿。“想,这次我……相信你是善意的。”
“假如我是你,我想我一定不会有你现在的烦恼。”我走到他座椅的右侧,为拉近彼此的距离,在他肩膀的位置我拍了拍,可我的手却触到一个冷冰冰的东西,我缩回手——“你碰到了我的耳朵,医生。”
“哦,抱歉。”我冲着门吐了吐舌头,他应该看不到这个动作,“假如我是你,我绝不会怨天尤人,我会坦然接受,并且感谢上天赐予我的超能力。就像枪械之于人类,假如把枪交给一个无知的孩子,极有可能导致一场灾祸的发生。而一个明辨是非的成人拥有它,就未必会导致灾祸;相反,枪支在他手中就会变成一件维护正义和拯救生命的工具。假如你能这么想,你就不会再为拥有隐身的本领而苦恼,即使你在镜子里看不到自己的形体,可那又有什么关系?你无形的形体比你有形的形体无疑更有价值,或者干脆这么想,你无形形体的存在是真实的、有力量的,而你有形形体的存在是虚无的、虚弱的。因此我认为,你应该接受,而不是排斥。”
这时,如同潮水缓缓退去露出礁石的情形——他的身体开始在座椅上浮现,先是头部,然后是上身和腿脚。
“也许……你的话有那么点儿道理。”我看到有些字词从他嘴里飘出,“接受,然后享受,不做徒费脑筋的思考,把它当做一个上帝亲手安装在你脑子里的游戏程序,进入,启动,开始玩,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不管这种状况持续多久——”
“没错,就是这样。”我说。
“可是,”他离开椅子,走到我办公桌的右侧说,“可是如你所说,我和你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我们有不一样的外貌和内心,不同的性格好恶和价值取向。比如我之所以烦恼,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从小就不是一个爱出风头的人,我喜欢庸常。所以,从发现自己能隐身之后,我就再没去上过班,我不想让任何人视我如怪物,不想接受人们投来那种审视异端的目光,我只想做一个和他们一样的正常人,正常地活,正常地死。”
这次我伸手准确地搂住他的肩膀,我感觉他微微抵抗了一下。我说:“老兄,如果能用钱买到你的隐身术,我会毫不迟疑地把全部积蓄拿来给你。然后,我会用它做一切我想做的事,正义的、邪恶的、高尚的、下流的,随心所欲地游戏人生,只要不违背我的内心。”
一个身材窈窕的护士推门进来,瞥了一眼两个搂在一起的男人,把要消毒的器械夹在腋下,转身出门。白色护士裙包裹着的臀部圆润饱满。
我指着那个消失的臀部说:“比如,只要我高兴,我可以先隐身再撩开她的裙子,看看她**的颜色,听听她美丽的尖叫声。这就是它给你带来的快乐。当然,这是很小很小的乐趣,只要你肯,你还可以得到比这更大更多的乐趣。因此,假如你不加以利用,就是暴殄天物,就是巨大的浪费,就是辜负了上帝恩赐你的全新的人生。”
我冲他挤了挤眼,又伸手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回到椅子上点了一支烟:“我承认我刚才举的例子有点儿猥琐,可堕落也是一种活法,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我翘起下巴对他说,“你刚才说你只想做个普通人,那么这就是普通人最想做也是最常做的事儿。”
似有一些血液无声注入他的皮下,他的脸出现一片红晕,胸口起伏:“也许你的话是对的,堕落也是人生的一部分。”
之后他就无影无踪了,我对着那张空椅子说:“下次见吧,老兄,记得帮我带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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