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支教 (3)

“你真滑头。”易科长笑了,指着陈东说,“有什么办法,财政经费虽然一天比一天紧张,但你也是代表局里下去支教,而且海局长也挂了大名,我一定重点考虑。”

从易科长家里出来,陈东觉得今晚的事还办得有几分把握,心情就有些舒畅。估计此时回家也没晚饭吃了,就选了一家还算干净的小店,要了一菜一汤加半斤米酒,自斟自酌起来。心想今天奔奔的,也有几分辛苦,但究竟可对王校长有个交代了,犒劳犒劳自己也是应该的。酒因此也喝出了几分滋味。

陈东本来没甚酒量,三两杯下肚,竟然就有了些微醺。微醺是酒中的至上境界,陈东的思维渐渐活络起来,忍不住去想,此时此刻若有人举杯同饮,那才有意思哩。只是这个人应该是谁呢?

蓦然间,陈东想起了吕品。

是呀,若吕品在,他恐怕不仅会醉酒,还会醉心哩。

第二天陈东到科里打了一个转。

小马把这段科里做过的一些事情,给陈东做了一个简单的汇报,然后将省财政厅下发的几个文件交给陈东,说,这都是要您过目的,以后要按照这些文件办。

陈东把文件摊开,看一个,便在文件下面写上一个“陈”字,表示他已经阅过。看到最后,是省财政厅和省监察厅联合下发的关于加强预算外融通资金管理的文件,海怀宝已在上面签了字,叫科里严格执行。翻到正文,说是今后不许再向外借贷融通资金,谁外借就追查谁的责任。

将文件读了两遍,陈东对小马说,我估计也该有这么个文件了,这样的文件早就该下发的,预算外融通资金借得越多,今后的局面就越难收拾。又叮嘱小马,今后不管是市长还是书记签来的报告,都拿这个文件挡回去,否则综合科负不起这个责任。

将文件还给小马后,陈东去找海怀宝。

海怀宝正好在局长室,见了陈东,很热情地说,你来得好,我正在等你呢。还起身给陈东挪过一把椅子。问了些支教点上的情况,海怀宝言归正传,说,这次召你回来,就是想跟你商量商量支教方面的工作,看能不能来点新动作。陈东说,能有什么新动作呢?我们是财政部门,又派了支教人员,现在无非是拨点款子,支持他们一下。

海怀宝摇了摇头,说,拨款那还不好办?只要财政有钱,几十万几百万,一张拨款通知单就划了过去。可这又有什么影响呢?我的意思是,支教不是支钱,不能老往钱上面打主意,得有一个好思路,思路正确,少花钱也能把事情办得有声有色,漂漂亮亮。

陈东还是不能明白海怀宝的意思。这大概就是领导不同于群众的地方。群众总是肤浅的,怎么想怎么说。领导总是深奥的,肚子里想的和嘴上说的,往往不是一回事,一句话可供你琢磨半天的。这当然符合机关实情,群众人微言轻,如果说句话也绕圈子,谁耐烦听你饶舌?领导却不同,位高权重,咳声嗽也是重要精神,精神当然要仔细琢磨,认真体会,这样才可能吃得透彻,心领神会。如果一听就能明白,那还叫什么精神?

陈东的脑筋慢转了半拍,一时泥在那时,弄不明白支个教,除了给钱,还有什么更漂亮更有声色的花招。海怀宝胸有成竹地笑了,说,我从古马镇中学回来后就一直思考这事,这支教,我们不参与就不参与,既然参与了,就得动脑筋,搞出点特色来。

直到这时,海怀宝才把底牌亮了出来,说,我看可以搞一次活动,名字就叫“五个一”献爱心行动,即一支笔,一本书,一个书包,一套衣服,再加十元钱,意思是给古马镇中学每一名学生献上“五个一”,以表达我们财政部门对贫困地区学生的一份诚挚的爱心。

陈东不禁佩服起海怀宝来,心想也只有他海怀宝,才可能想出这么高明的点子。

只听海怀宝又说道,古马镇中学的情况我已经摸清楚,他们有六个班,共计学生280人,财政局加上投资公司和会计师事务所等二级机构在职人员有140多人,也就是说每个职工捐两支笔、两本书、两个书包、两套衣服、二十元钱,就行了,我相信我们局里的干部职工,这点钱物还是可以也乐意拿出来的。

末了,海怀宝又望定陈东,说,这次“五个一”献爱心行动搞好了,对你这个支教队员来说,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成绩哟。

事不宜迟,海怀宝立即让办公室发通知,将各科室和二级机构负责人请到小会议室,开了一个局务会。海怀宝将“五个一”献爱心行动的方案跟大家简明扼要地说了一下,然后根据各科室和二级机构人数,下达了具体的捐赠指标,由科室和二级机构负责人于星期五以前,把钱物如数交到陈东手上,陈东负责造册汇总。哪个科室不按期如质完成任务,免去科室负责人的职务。

海怀宝的任务下得死,话说得硬,自然没谁敢怠慢,星期五还没到,该收的钱物就如数收齐了。陈东和小马忙乎了两个休息日,把钱物清点包装好,单等星期一送往古马镇中学。

星期一早上,等陈东来到财政局大门口,海怀宝已先到达,而且周围围着市支教办的人和一帮报社电视台的记者。那辆贴着“五个一”献爱心行动的大红字幅的卡车就停在楼前的操场中间。还有财政局的一些职工也站在一旁,等着陈东打开仓库,好装车。

陈东是小跑着去开仓库大门的。而后大家七手八脚,没多久就把东西装到车上。这时海怀宝已站在卡车旁,底气十足地开始演说,记者们的镜头和话筒便纷纷支过去,那劲头好像是采访什么凯旋的大英雄似的。

准备出发了,海怀宝执意上了大卡车,而把局里的小中巴让给了记者们,记者们还要随车追踪采访。陈东则上了卡车的拖厢,照看上面的物资。说好小中巴在前边走的,却迟迟没启动。陈东正在纳闷,忽见办公室主任从办公楼里匆匆跑出来,走到中巴前,打开微合的车门,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红包,一个一个往里面递。递完了,主任才从外面关上门,挥挥手,让小中巴缓缓从身前滑过。大卡车也见机而作,咬着小中巴的屁股,摇晃着出了财政局大门。

大约十一点光景,抵达古马镇中学。周镇长和王校长已带着师生们守候在操场上,见了“五个一”献爱心行动的车辆已到,都扬起手中的三角小彩旗,高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口号,场面煞是热闹。

小中巴上的记者已提前下车,赶忙冲到前面,高举录像机和照相机,把这激动人心的场面摄下来,以不辱早上从办公室主任手里接过来现在还塞在口袋里的红包。海局长也从大卡车上下来了,他挺了挺胸,迎着记者们的镜头,阔步走向周镇长和王校长,将他们富有男人风骨的大手紧紧握在一起。

陈东当然是没资格也没时间上镜的,只得忙着把钱物的清单移交给学校总务室主任,吩咐司机把车上的三块挡板打开,让各班班主任配合总务室的人,分三个方向将钱物分发到学生手里。记者们又趁机把镜头晃过来,有的还把话筒支到那些已抱着衣物和红包的学生面前,请他们谈谈接受捐赠的感想,那些学生便面无表情地念叨出一串很成熟很平稳也很流利的词语,仿佛庙里的和尚念叨那念叨了千遍万遍的箴言。

记者们该拍的已经拍完毕,该采访的也采访完毕之后,周镇长和王校长请大家到镇上最豪华的饭店吃饭。海局长坚决不肯,执意要留在学生食堂,跟学生们同甘共苦。周镇长和王校长没法,只得和记者们拥着海局长,去学生食堂排队买饭。然后众人一起蹲在食堂门口的石阶上,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和也在吃饭的学生亲切交流。

王校长因有周镇长应付海局长他们,回头去通知各位班主任,全校放假半天,让学生拿着市领导捐赠的衣物,回家报喜。并按照海怀宝的意思,和吕品兼课的那个班的班主任商量,在他们班选三四个离校不远不近,成绩好而家贫的学生,让他们立即回去通报,市领导要去家访,请家长在家等候。

家访的地点在离镇政府七八里远的界背村。家访人员除海局长、周镇长、王校长、诸位记者和班主任老师外,还有陈东和吕品。陈东是联络员,吕品是家访学生的兼课老师,同时海局长也提出要她前往,所以只得随行。

去界背村有一条毛马路,车子勉强可走,但海局长说,哪有家访开车去的?我这是以一位普通老师的身份去家访。大家也就以步当车,甩着两手,出了校门。

下午的太阳有几分炽热,还没走上两三里,这些养尊处优惯了的贵人便一个个汗流浃背,唇干舌燥了。王校长说,刚才疏忽了,应该带上几瓶矿泉水的。周镇长说,到了山上,哪里没有矿泉水?然后指着前边不远处说,那边不就有矿泉水?大家抬头,果然看见前边不远的冲口架着一只不大的竹笕,一股晃亮的清泉从上面射将下来。众人快步上前,有的用手捧,有的直接张了嘴巴去接,咕噜咕噜喝起来。一边大加赞赏道,好水好水,可比城里那些加过工的瓶装矿泉水鲜甜多了。

喝够了,也赞叹够了,才发现还有两个人没有动作,一个是海局长,另一个是吕品。周镇长就说,吕老师是大知识分子,怕像我们这些粗男人埋头撅臀的有失斯文,海局长你顾忌什么呢?到了城里后,你想喝这样的好水,还没地方喝哩。海局长莞尔一笑说,我不忙,你们喝够了我再来。顺手在水边的树丛里摘下一片宽大的箭杆叶。端午节乡下人都是用这种叶子包粽子,也叫粽叶。海局长将粽叶拿到竹笕下,用泉水小心冲洗干净,再卷成一个锥形口杯,满满地接上一杯,双手递给吕品。

众人就哄笑了,说原来海局长是一副怜香惜玉的柔肠。吕品已是满脸通红,稍稍犹豫,还是将水接过去,仰脖饮下。周镇长便开玩笑说,吕老师你知不知道,刚才海局长在水里放了蛊的,你喝了就会情迷心窍,再也离不开海局长了。众人又一阵哄笑。有位记者心生好奇,问周镇长蛊为何物。周镇长说,民间用毒草和毒虫浸泡出来的药物,谁喝了谁就会丧失意志,放蛊人想让他做什么就会做什么。记者说,那不是金庸小说里的奇药?周镇长笑道,应该差不多吧。

大家笑着,继续上路。

路越走越窄,不一会儿来到逼仄的山前,抬头眺望,只见远处的半山腰云雾缭绕,错落着几户人家。周镇长抬手指指,说,今天我们要家访的姓唐的学生家就在那里。海局长说,果然白云深处有人家。周镇长说,还是我们的海局长有肚才,出口成诗。海局长谦虚地说,哪里哪里,如今记性差了,过去背过的唐诗宋词,全都还给李杜和苏柳他们了。周镇长说,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出口就是唐诗宋词,我们这些粗人听都没听见过,平时只听过乡下人唱的几句山歌,没什么教化。

“呃,你何不给我们唱几首山歌?”海局长说,“在城里天天听的是什么恨呀爱呀,心太软卵太硬呀,没意思。”几位记者就笑着说,海局长见识广嘛,还听过卵太硬,我们可从没听过。又回头鼓动周镇长快唱山歌,并打开摄像机,对准周镇长。周镇长来了情绪,挠挠脑壳,亮起那沙哑却高昂的嗓门吼道:

妹屋前面一丘田,

一荒荒了十八年。

是丘好田郎来种,

是个好妹郎来连。

大家拍手叫好。海局长说,还是比兴手法,有韵有辙,内容也含蓄。大家要周镇长再唱。周镇长于是又唱道:

情妹生得笑嘻嘻,

莫笑你郎穿烂衣,

莫笑你郎穿烂裤,

烂裤里头有东西。

大家大笑。海局长附在吕品耳边说,你笑人家穿烂裤没有?吕品就说,撕烂你的嘴。周镇长见大家开心,继续开唱:

送妹送到青草坪,

郎脱裤子妹脱裙。

郎脱裤子挂树上,

妹脱裙来垫草坪。

笑声更响了,都说:周镇长你的山歌怎么越唱越下了?周镇长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下嘛。大家说,从来就是天天向上,你怎么向起下来了?周镇长说,有向上就有向下嘛。

说笑间,有人发现队伍里少了一个人,一清点,原来不见了王校长。周镇长说,没关系,我们原地休息一会儿,一路上没见年轻村姑,王校长不会被拐走的。果然没多久,王校长就从来路的转弯处冒了出来。海局长就问他,你刚才是不是捡裙子去了?王校长没听周镇长刚才的山歌,有点莫名其妙,说,没捡什么裙子呀,只屙了泡尿。周镇长说,一泡尿,几条槽,看你拖下好远了。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