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假如把人比作一个容器，那么没有一个人是完全密封的，即便方妍人为的将自己密闭起来，也还是有一道缝隙，这道缝隙经不起推敲，只要找准了，就能打开盖子，然后闻到芬芳的气味。

sean觉得方妍很美好，美好到近乎有点不真实。

比如说在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拿纽约、香港、或者东京为例，都在忙着谈恋爱，要不就是比拼谁的包包更贵一些，谁的男朋友更有钱一些，更有甚者，忙着整容的，忙着泡夜店……，全世界的materialgirl都差不多。

当然不能一棍子打翻一船人，不是每个女孩子都是这个路线的，肯定也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但问题是说的粗白点儿，方妍特殊在跟她一样漂亮的没她聪明，跟她一样聪明的没她漂亮，如她一般聪明和漂亮的，未必有她身上的艺术气质，她喜欢米开朗基罗和罗斯科，读王尔德和但丁，同时也喜欢最俗的网络小说，爱追电视连续剧，常常为了看不到一集ncis而郁闷一整天，她像平凡的女生，又不是平凡的女生，她是一个多面体，每一个横截面都是与众不同的。

所以世上只有一个方妍，一个残缺的方妍，她的完美建基于不完美之上，而这不完美来自于童年的阴影，她的本我是个小女孩，无辜又无助的小女孩，由于外界因素的压力被拔苗助长，然后自我出来接管，用一种近乎残酷的方法控制了她，以至于在sean的眼光看来，方妍表现出来的超乎寻常的理智和冷静的特质只是她心目中自己要变成的样子，而不是真正的她，她的本来面目不过就是一个有点傻乎乎的胆小的姑娘，她的成熟是伪装，并没有真正的长大过。

她只是需要一点点温暖，但世人向来吝啬。

sean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鞋还合适吗？”

方妍没说话，沉默的点了点头，然后当着他的面穿起来走了一个来回，再转了个圈，sean笑了一下，她则用手背擦了一把眼睛，挺丢脸的，但是不后悔，好像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一个发泄口了，可以跟人毫无顾忌的说这些事，不怕被捅出去，不怕再受伤害，因为她知道sean永远不会伤害她，这样真好。

她喝了酒之后有点晕，就睡在kingsize的大**，sean睡在她的旁边，两个人什么都没做，只是各睡各的，方妍像一只虾一样蜷缩着身子，sean在背后搂着她，如此这般直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很有默契的各自回家换了衣服去上班，要不然办公室里八成得传开他俩一起过夜的传闻。

方妍想，这一年的冬天不如邀请sean一起去海城过年，唯一的不妥在于，每年这个时候，她回家的同时，他就会去新加坡看儿子，一年就见一次儿子，要是把小盆友的这个机会都夺走了，方妍觉得不太好，搞的她跟小三似的，她和sean又不是那种关系！

她只是想带他去看看她住的地方，长大的地方。

也许有一天他们会牵手，像很多杂志揣测那样，但那大约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在她和他都老了的时候，觉得孤单了，必须要靠彼此取暖，一起走向生命终结，才不得不凑作对，否则只要他们一天还在年轻着，她就会感觉怪怪的。

在她的心目中，她是要嫁给别人的，然后由她的爸爸和sean一起带领她走向新郎，sean说不定还要做伴郎，总之，sean是一个长者，不是爱情的选项。

因此她犹豫了很久，直到纽约的气温一点点下降，终于忍不住问了sean，不出她所料，sean斟酌了大约有三秒钟的时间后说：“唔，这个时间不行，我答应了justin去陪他，不能跟你去海城，等以后有机会吧，反正再过两年他会到纽约这里来上l，我就有时间跟你去中国了。”

方妍笑笑：“好吧。”

她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她早料到他会婉拒，在他的心目中，儿子比什么都重要，虽然sean嘴上从来不说，但方妍知道，就是要他拿自己的命去换，他也肯定是愿意的，大约全天下的父母都一样，所以每当她这么想的时候，她就会忍不住再体谅一点点方静江和白月茹，然后打个电话回家报平安，毕竟人无完人，设身处地的想一想，爸爸妈妈当年跟现在的她比，比她还小呢，假如她也那么早结婚的话，未必能有他们做的好，渐渐地，很多事情她便也释怀了。然而没有想到sean所说的这个‘以后’竟然再没有‘以后’了，等justin真的来到纽约，sean这个人已经从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是的，他死了。

留下一座坟，墓志铭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来过这世界。

按sean自己的意愿，他希望什么都不要写，最好连名字都没有，因为在他临终的最后一刻，他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一个loser，就像华尔街那些前辈一样，一无所有。

但是方妍还是执拗的违背了他的意愿，她想他把她从中国带到美国，教会她骑马和开车，还给了她不一样的生活。那样一个人，怎么能不被人怀念？哪怕只有她一个人怀念。

她也要给他在这世上留下一点痕迹。

她每年都会在固定的时候到他的坟墓前来祭拜他，大约justin就是打听到了这个规律，才来找她算账，方妍觉得很可笑。

她穿着白色的georgeshobeika刺绣长裙，一点也不怕弄脏了，看向背着双肩包刚刚下课的justin，听他怒斥她是破坏他父亲和母亲婚姻元凶的时候，冷笑道：“你妈妈说是我导致他们两个离婚的？”

方妍的嘴角轻蔑的勾起：“害死你爸爸还不够，死了还要污蔑她，好歹他们是原配夫妻，就算没有了爱情，也是曾经的同学，你妈妈究竟是如何做到那么狠心的？再说，说谎还是要动动脑子的，他们离婚的时候我还在读大学呢。”

“你胡说八道！”justin涨红了脸，单手指着她：“你这个坏女人！”

她想起来自己以前也这么骂过孙慧茵，不过她和孙惠茵可不一样，她缓缓的，一字一顿的说道：“我认识你爸爸的时候，你爸爸和你妈妈早离婚了，你要是还有点脑子，就不该那么容易被洗脑，或者等你长大一些，你找个人查不就一清二楚了？我只是觉得很好玩，你妈妈得多担心事情败露啊，才会这么迫不及待的污蔑你爸爸！”

justin咬牙切齿道：“我爸爸是自杀的，关我妈妈什么事？”

方妍‘啪’的一声从手里抛出一叠照片，扔到justin的脚下：“你中文说的很好，证明你一直爱着你爸爸，你崇拜他对吗？”方妍直视justin的眼睛，没等他回答就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和你一样，我也崇拜你爸爸。”

方妍温柔的伸出手，抚摸着灰色的墓碑，语调忧伤道：“如果你爸爸还在世，一定会觉得我这样对你太残忍了，我不应该把真相告诉你，他肯定情愿牺牲自己，任由你妈妈败坏他的名声，也不想要你恨你的妈妈，他想让你活在糖水一般的世界里，让你有安全感，只看到世间的美好，看不到这世间的邪恶，天下间几乎做父母的都是这个心态。可是孩子，世界不是这样的，这个世界肮脏透了，再没有比身边的人背叛你更叫你恶心的了。如果你有胆子，就把照片拿起来看一眼吧。”

justin正值青春期，最禁不住激了，俯身拿起一叠照片，那血腥的场面让他的胃部忍不住翻腾，几乎要吐出来，方妍淡淡道：“怎么了？这点就受不了了？那么你猜，你爸爸看到这些照片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justin不解的看着方妍，怒吼：“你玩什么花样？”

方妍看着四周种植的梧桐树，幽幽道：“你爸爸哭了。”

“他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三天，对全公司上下的人说他身体不舒服，我去敲他的门，看到他红着眼睛，哑着嗓子，他跟我说他得了重感冒，我竟然还相信了，他把我赶出去，说是怕传染给我，因为他从来不骗我，所以我也还是相信了，我真傻。”方妍呓语道，“任何一个父母看到自己的孩子被人砍得七零八落的样子都会难受吧？更何况血流满地，这是一个真实的车祸现场，你爸爸一看到这些立刻就失去理智了，也忘了去考证这些照片的真实性。而且你有一个很厉害的继父，当警察的福利让他可以第一时间接触到凶案现场，刚好那个孩子跟你同龄，手臂上也有一颗痣，尽管照片里没有你的脸，你爸爸也还是相信了。”

“不对，与其说你的继父能干，不如说你妈妈能干，竟然能找到这么一个帮手，还令人为她所用，你妈妈简直就是我小时候看过的一本日本小说里的女王蜂，操纵身边所有的男人，成功的让你爸爸感到挫败。你爸爸每次从新加坡回来就很难过，他认为自己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你和继父相处的很好，而他每年去看你一次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和你的母亲和继父愉快的生活，他却像一个外人，但是这是你母亲给他唯一的机会，他如果不去等于放弃和你接触的最后一丁点儿希望，他再难受也要去。这些——你都知道吗？”方妍单手握拳，“这些——你的母亲都会告诉你吗？”

justin无语的呆立在那里，震惊万分，这是他第一次听外人提起他的父亲，他的母亲的都不屑于提起他，每当说起他的时候，只会说‘那是一个跳楼自杀的懦夫’，但是justin也会看报纸，他偷偷地做关于父亲的简报，有人说他是华尔街的老狐狸，一直没怎么输过，但结局竟然是神秘的跳楼死亡？！

揣测纷纷：有人说是和投资失利有关，有人说是和方妍的感情出了问题，方妍另结新欢，也有的说他酗酒外加长期抑郁症，等等，莫衷一是。

但是justin幼小的心灵里始终觉得父亲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跳楼，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而也许，方妍知道症结的所在。

他的心几乎跳出喉咙了，哑然道：“你告诉我，爸爸到底是怎么死的？”

方妍拍了拍手站起来，道：“我告诉你有用吗？我告诉你，你就会相信了？”她摇了摇头，“不，你不会的，你还是会回到你母亲身边，给你母亲找各式各样的借口，跟自己说她是有苦衷的，人都是这样，我们是软弱的，选择逃避。所以任何人告诉你都不要相信，你母亲也好，继父也好，媒体也好，哪怕是我说的也好，你必须对任何人存疑，然后自己去查，你才能知道你父亲死亡的真相，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我问心无愧，我没有破坏过你父母的家庭，哪怕是到了最后，我和你父亲都不是恋人的关系，我对他——就像你一样。”方妍扭头看着justin，略有一些哽咽道：“我把他当成爸爸和哥哥一样崇拜着，我也承认自己仰慕他，这一点不假，他是我的精神导师，但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你想的或者你母亲说的那样，他们离婚的时候我还在中国，不信你去查，我还是这句。另外——”方妍死死地盯着他，“我本来以为你不会来纽约了呢，要知道你母亲为了报复你父亲想尽了一切办法阻止他和你一起，但是你看，你爸爸一死，她就带着你来纽约了，你妈妈还真是肆无忌惮啊，你不妨回去告诉她，这里是我的地盘，她既然敢来，就不要怪我到时候心狠手辣。她对你爸爸做的事，我会十倍百倍的奉还。”说完，方妍便要走了，“还有，给你一句忠告。”方妍道，“你爸爸死之前给你设立了一个基金，你母亲是监护人，我建议你不要让你母亲随意的动你的账户，因为那是你父亲给你留下的遗产，不是给她的，如果她以为把你父亲逼死了她就可以开开心心拿着他的钱活着，和别的男人享受，那她就大错特错了。记住我的话。”

justin傻傻的愣在原地，心里如暴风过境，是的，母亲曾经找他谈过，说继父待他这样好，是否应该要给一些馈赠，让他签一些同意书什么的，他不太懂，但是他不傻，那些文件现在还在他的书桌上。眼下听了方妍的话，就好像脑中的一根弦被拨动了，他情不自禁的将手里的照片捏成一团，他刚才看的很清楚，是很血腥的车祸场面，和方妍说的一样，是有人把这些照片送到了他父亲的手里，然后跟他说自己死了，继而，父亲才会产生剧烈的情绪波动……

难道说？

justin看着方妍远去的背影，优雅而忧伤，他决定花一点钱找人去打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六个月以后，他就知道了部分的真相，余下的，全都是方妍告诉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