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停课后,陈恒就在家中坚持读书温习。
书不可一日不读,文章不可一日不做。
天底下的事,除了吃饭睡觉以外,只要想真正做成,都如逆水行舟。
只要心思稍稍松懈,才前进的三步便会被水流推到后头去。
早上的功课做完,陈恒吃过午饭就回到自己房间,拿出薛蝌特意送来的消息。
报铺的直宾,现在都在扬州府各处奔走,薛家算是城内为数不多消息灵通的人。
不过薛蝌送来的消息,记录的很是杂乱。
陈恒做事喜欢讲究条理,刚巧家里有信达这个帮手在。就将自己的要求跟对方一说,让他帮着把东西分类摆放。
城内的情况、城外的灾民、省外的消息,按照这个明确的地点分类,陈信达只做上几次,就得心应手起来。
有他在,陈恒便将注意力放在消息上。第一个要看的消息,自然是最要紧的灾民。
如今城外已经聚集了几万灾民,这些人都是最近从京师、山东、安徽各处陆陆续续赶来。
扬州府衙的处置很是迅速妥当,在对城内管制物价之时,韦应宏又派了六科的小吏出城维持秩序。可涉及几万人的安置问题,光靠扬州府衙的人怎么够。
一日三餐,还有粥铺暂时顶着。现在腊月将近,几万人以及后续可能增加的人,他们过冬的衣物跟住所,要怎么安排才是最大的难题。
韦应宏本可以学一些州府,关好城门目送流民过境。为官一方嘛,只要守好治下百姓的民生,朝廷也挑不出个错处来。
可他偏偏又不愿置灾民不顾,这就十分考验扬州府百官的统筹调度能力。
衣服、被褥等物还能靠城内的大户捐赠,住所就只能靠匠人们抓紧打造。
“城西的贡院,城内的酒楼、客栈都已经人满为患。城内、外常有盗窃、斗殴之人,听说有不少人故意这样干,好让自己被抓进城中大牢。”
薛蝌这行字写的特别潦草,陈恒能透过他的字,看出好友书写时的担忧。
秩序!
陈恒的脑中闪过这个词。
他的视野较之古人终究要开阔一些,看问题也喜欢将自己的视角先放在局外人去旁观,再沉浸其中寻找解决之道。
总有些人喜欢鼓吹古人的智慧要高今人一等。可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历史是螺旋上升的曲线。
若真是怎么学都比不上,那这片土地上的后人,又谈何去追星逐月。
学识和哲学上的问题,是无法把制度、组织力、见识等等都囊括其中。
而后者,才是陈恒这类人最大的依仗。
陈恒略作思索,提笔在纸上写着扬州的三个优势:其一是:政通人和。
作为扬州知府,韦应宏有救灾的意愿,他又在扬州府扎根多年,官场上下都能贯彻他的意志,这点无疑最是要紧。
其二就是扬州城的地利,坐拥长、淮两条淡水河,加之境内水路密布,下通金陵、苏州、杭州等地,不论是调度运粮,还是转运灾民都绰绰有余。
第三,扬州城里的百万人,作为运河上的巨城。只要发挥好扬州人的力量,莫说是城外的这批灾民,人数再多上一番,又有何难。
占据如此天时地利人和,陈恒觉得扬州城的气氛大可不必如此紧张、沉闷。
当务之急,是让灾民相信扬州府,有能力也有意愿照顾他们。而不是如其他州府那般,你推我,我推你,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更要让扬州人相信,城外的灾民不过区区数万人。平日里不用半个月,途径往来扬州的商旅都要比这个数量多。
要治灾民,先治扬州人。要安抚流民的心,只有安抚好数百万的扬州人,不安的人心跟荒唐的流言自然不攻自破。
将思路写在纸上,陈恒微微收笔,又拿起扬州府如今的救灾举措详细翻阅。不论是在城外设置粥铺,还是搭建民房都挑不出错处。
几万人的吃喝拉撒,为官许久的韦应宏自然比陈恒处理起来更得心应手。就连后世常常褒贬古人的卫生问题,也被韦应宏做出细致安排。
前朝大明的文武百官在这上面吃过大亏,大雍朝的官员不可能不知道。如此安排,城外的灾民还时有斗殴滋事,无非就是对住在城里的灾民不服。
大家都是来逃难的,看见先到的人能在城里安稳度日,自己却在城外吹着飒飒寒风,心里难免不平衡。
又加上逃难的人,身上多少带着防身的家伙。
身怀利器,人如仇寇。又有焦躁的情绪,在其中传播作祟。
这样的情况下,让小吏们带几百名官兵过去看管,肯定是事倍功半,而且会越忙越乱。
陈恒侧头仔细想想,上辈子他上过的新闻传播课里,是如何教导他引导公众的情绪、视线来着的?
往事的记忆虽然有些模糊,可两世的苦学,让积累隐藏的知识在脑海里逐渐浮现。借着这个机会,陈恒慢慢的将其融会贯通。不禁感慨起来:曾经学过的每一本书,都不会辜负付出的时间。
就在陈恒奋笔疾书时,一旁收拾好纸张的信达,见到砚台的墨水不够,赶忙悄声添上一二。
他看不懂陈恒写的什么,可瞧着二哥严肃的神色,也知道对方是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
……
林如海已经有三天没回家了,最近几日他都跟韦应宏吃住在公堂。受限于各州府之间的消息传递,他们目前跟山东等地的正式沟通,多数要通过京师的朝廷来转达。
一来二去,难免耽误时间。他们若是早半个月知道会有这么多灾民,如今府衙也不会这么被动。
如今扬州府衙缺的是人,光靠六科的官吏远远不够。城里大大小小能用的官员,都已经给韦应宏抓的差不多。
“再过五日,还有三万人要来扬州。”韦应宏十分头疼的放下文书,他最近都没睡上一个好觉,抬起手手搓搓脸,他又振奋起精神道,“要不跟苏州、金陵那边借些人来?”
“金陵恐怕不行。”林如海摇摇头,金陵的府尹是太上皇的老人。如今朝中两党斗争激烈,他们不寻自己的错处就好了,怎么可能来帮忙。
林如海略作思索,道:“给丁臣写封信看看吧。”
丁臣是苏州知府解玉的字,他在科场上虽是林如海、韦应宏的晚辈,可三人年岁却相差不大。当年在京师时,私交就相当不错。
“党争误国。”韦应宏只能咬牙怒骂一句,“好,我来给丁臣写信。”
两人正说着话,讨论下一步的事宜。外头突然有人禀报,乐仪书院山长来访。见是裴师亲至,两人立马起身相迎。
多日不见,裴怀贞的神色倒是比两个学生好上太多。刚一碰面,他就乐呵呵的开玩笑,“现在知道治国难了吧。”
“裴师……”韦应宏尴尬一笑,裴怀贞担任首辅时,就碰上一次类似的天灾。他当时高中状元不久,还处在观政时期,私下最喜欢对政务发表意见。
裴怀贞当时就很头疼这个话多的学生,常让林如海去提点转告对方,先好好看好好学,以后有的是你发挥本事的地方。
“老师可愿出山?”林如海替好友接过话来,他对裴怀贞突然造访很是期待。
裴怀贞对方是治国的能臣,两名学生自然希望他能给自己指点迷津。
“我都这个年纪了,还能帮你们做什么。”裴怀贞摆摆手,他一个已经致仕的大学士,要是还频频冒头,既影响两个学生的官声,也可能引起政敌的攻讦。他把话题一转,“你们现在缺的无非是能用之人。”
韦应宏跟林如海赶忙点头。
“救灾,又不一定要用官吏。”裴怀贞对两个学生眨眨眼,拄着拐杖问,“扬州城里读书习字的人,少吗?”
“你是说书院里那批学生?”韦应宏迟疑一下,这些学子真的可以用吗?
“让他们跑腿传话,再做些杂事总是够的。”裴怀贞说着自己的想法,“你们其他人各安其职,各谋其事。才能一步步处理好手头的杂事,学会放权,本就是你们入中枢后要学的道理。”
林如海眼睛一亮,要真如此,那扬州城里能用的人到是多了去。唯一要顾及的,就是事后御史台会不会参一本有违朝廷规矩。
当他把自己的担忧说出口,韦应宏也没做多想,直接拍板道:“怕这怕那的办不成事,要告就让他们告吧。真要怪罪下来,一应罪名都有我担着。”
韦应宏作为扬州知府,真要出什么事,第一个论罪的肯定是他。林如海见他已经拿出决断,也只补上一句,“我与你一起。”
两人的交情不必多言,韦应宏对着林如海点点头。
……
……
当晚,陈恒整理好自己的思路,正愁着自己要怎么转交给林伯父。薛蝌却派人来传口信,说第二日山长让在扬州的学子们,都回书院一趟。
陈恒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只匆匆睡过一觉就赶早来到书院。
许久未见的同窗们再次相聚在讲堂,除了辛素昭,江元白、钱大有、薛蝌等人都在,连在家中备考来年会试的杜云京、崔游道都出现在队伍前头。
裴怀贞是在贾雨村搀扶下走出来的,他看着堂内八十多名学生,稍稍说上几句家常话,就开口道:“你们知道我们书院,为何取名乐仪吗?”
这个典故,学生们都是清楚的,当场齐声道:“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那什么是君子呢?”裴怀贞又问。
这个问题可就大了,学生们回答的七嘴八舌,有从四书五经开始讲起,有从为人处事上说道。
裴怀贞听着各种答案,不时笑着点头,等到最后大家声音渐消,他才道:“你们说的都很好,为师很高兴你们最近没有荒废功课。”
“今日为师再教你们一课。”
“为师认为,君子,就是当仁不让之人。”
“贩夫走卒,市井小民,能知道仁为何物,已经是大不容易。”裴怀贞挣开贾雨村的搀扶,他的身子真是没有五年前好了,“可你们不一样。”
“你们是读书人,是要治国安民的读书人。读书人真正的仁,是把百姓装在自己心里。”
“张太岳、海刚峰虽然风评不一,可为师觉得他们都是这一类的君子。他们识百姓疾苦,知民生艰难。并愿意为此付诸行动。”
裴怀贞竭力挺直身子,继续扬高声调,道,“二三子,可还记得齐桓、晋文之事?”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山长说的是《孟子·梁惠王》篇的内容,这可是要背的典籍。
“记得。”学生们作答。
“念。”裴怀贞挥手。
人群中先是响起几阵轻轻的背诵声,很快越来越多的人,听明白山长的意思。
一个接一个加入到背诵的行列。人声汇成的洪流,如闪耀的银河徜徉在众人心田。
当高昂的声调背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与掌”时,裴怀贞的脸上浮现欣慰怀念的神色。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白发苍苍的裴怀贞轻吟着,像是回到踌躇满志的少年时光,他突然大笑道:“追往事,叹金吾,春风不染白髭须。”
学生们见到山长大笑,背诵的更加起劲,朗朗意气之声,一口气背完全篇。
圣贤的语句,将师生的心情沟通在一处。
这一刻,学生们明白老师,老师也知道学生已经明白。
相顾对视,短暂无言。裴怀贞笑着伸手指向外面,“二三子,且去且去。”
“遵师长命。”
众人起身作揖,鱼贯而出。待他们整齐成排的走出门,府衙派来的官吏,早已在门口等候许久。
“诸位,随我来。”
萧瑟的冬风再一次吹过无人空旷的讲堂,贾雨村是最后离开的。
他走到讲堂门口,一转头就能看到那副门联,以及正中央的牌匾。
他呆了呆,低下头走去。
……
……
“什么?兄长(哥哥)出城去了?”
当黛玉跟宝琴两人,知道陈恒、薛蝌随着书院的同窗们,一起出城安抚灾民时,她们的反应各不相同。
了解事情的经过后,黛玉在家中已经忍不住跃跃欲试。
她的爹爹已经好几日没回过家,为了扬州城内外的百姓日夜操劳。如今她的兄长,也要跟同窗好友们走上相同的道路。
难道自己就要坐着家里当个看客吗?
林黛玉的苦恼,会找到什么答案,暂时不得而知。
薛宝琴却是实实在在对薛蝌、陈恒两人无语。
说出城就出城,左右也该带个人在身边伺候着吧。
这几天天气可见的凉下来,他们身上的衣服有没有穿够。这两个人,真真是叫人气晕过去,只想着自己痛快。
薛宝琴头疼的扶额,她已经好几日没跟林姐姐联系,也不知道林姐姐有没有听到这个消息。
如果要给薛蝌准备东西,那是否也要给陈家兄长带一件衣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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