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女人最喜欢养鸡。她的目的并不在研究遗传,并不想有甚居积,充其量只是想给孩子们多吃几个鸡蛋罢了。
因此之故她总是爱养母鸡。每逢母鸡要生蛋的时候,她真是欢喜极了,她要多把些粮食给它,又要替它做窝。有时候一时要做两三个窝。
鸡蛋节省着吃,吃到后来母鸡要孵卵的时候,那是她更操心的时候了。孵卵的母鸡每隔一天要飞出窝来摄取一次饮食,她要先替它预备好,又要时常留心着不使母鸡在窝里下粪,因为这样容易使孵卵腐败。还有被孵抱着的鸡卵她也要常常把微温的盐水去试验,在水上可以浮起的便是腐败了的,她便要取出,沉下去的便仍使母鸡孵抱。像这样足足要操心三个礼拜,等到鸡卵里面可以听出啾啾的叫声了,那时候她有两三天是快乐得不能安定的。
我们养鸡养过五六年。鸡雏也不知道孵化过好几次了。但是孵化了的鸡雏不是被猫鼠衔去,便是吃米过多得脚气病死了。自己孵化出的鸡雏从不曾长大过一次。
我们又是四处飘流的人,遇着要远徙他方的时候,我们的鸡不能带着同走。在那时我们的鸡不是送人,便是卖给鸡贩子去了。自己养过的鸡怎么也不忍屠杀。所以我们养鸡养了五六年,自己所养的鸡从不曾吃过一次。
所养的鸡也并不多,至多不过四五只;我们除把些残菜剩饭给它们外,平常只听它们去自行渔食罢了。
二
养了五六年的鸡,关于鸡的心理,我也留下了不少的幽凉的记忆。鸡的生活中我觉得很有和人相类似的爱的生活存在。
假如有一群鸡在园子里放着的时候,请把一些食物向鸡群里洒去罢。这鸡群里面假使有一只雄鸡,你可以看出它定要咯咯地呼唤起来,让母鸡去摄取那食物,它自己是决不肯先吃的。这样本是一个很平常的现象,但这个很平常的现象不就有点像欧洲中世纪的游吟诗人(Troubadour)的崇拜女性吗?
有一次我们养过三只牝鸡,两只雄鸡。这两只雄鸡中只有一只得势,把那三只母鸡都占有了。那不得势的一只,真是孤苦得可怜。得势的一只雄鸡不消说要欺负它,便连那些娥皇女英们也不把它看在眼里。它有时性的冲动发作了,偷觑着自己的情敌不在,便想方设计地去**它们。分明是没有食物的,它也要咯咯地叫,或者去替它们梳理羽毛,但它们总不理睬它。它弄得焦急了,竟有用起暴力来,在那时它们一面遁逃,一面戛着惊呼求救的声音,呼唤它们的大舜皇帝。等到大舜皇帝一来,那位背时的先生又拖着尾巴跑了。
——啊,你这幸福的大舜皇帝!你这过于高傲了的唐璜(Don Juan)!你占领着一群女性,使同类多添一位旷夫。
那回是我抱了不平。我把得势的一只雄鸡卖去了。剩下的一位旷夫和三位贞淑的怨女起初还不甚相投,但不久也就成了和睦的夫妇了。
还有一件更显著的事情,要算是牝鸡们的母爱。牝鸡孵化了鸡雏的时候,平常是那么驯善的家禽,立地要变成一些鸷鸟。它们保护着自己的幼儿是一刻也不肯懈怠的。两只眼睛如像燃着的两团烈火。颈子时常要竖着向四方倾听。全身的神经好像紧张得要断裂的一样。这样加紧的防御。有时还要变为攻击。不怕你便不怀敌意走近它们,它们也要戛出一种怪的叫声,飞来啄你。摄取饮食的时候,它们自己也决不肯先吃,只是咯咯地唤着鸡雏。假如有别的同类要来分争,不管是雄是雌,它们一样地总要毫不容情地扑啄。睡眠或者下雨的时候,要把自己的鸡雏抱在自己的胸胁下,可怜胸脯上的羽毛要抱来一根也没有存在的程度。像这样的生活,要继续两三个月之久,在这时期之内,它们的性的生活是完全消灭了的。
三
啊,今年的成绩真好,我们现在有两只母鸡,十六只鸡雏了。
我的女人在二月底从上海渡到福冈来的时候,便养了两匹母鸡:一匹是黄的,一匹是如像鹰隼一样。
我们住在这博多湾上的房子,后园是很宽大的。园子正中有一株高大的菩提树。四月初间我来的时候还没抽芽,树身是**着的,我们不知道它的名字。我们猜它是栗树,又猜它是柿子树。但不久渐渐转青了,不是栗树,也不是柿树。我们问邻近的人,说是菩提树。
在这菩提树成荫的时候,我们的母鸡各个孵化了九只鸡雏。这鸡雏们真是可爱,有葱黄的,有黑的,有淡黑的,有白的,有如鹌鹑一样驳杂的,全身的茸毛如像绒团,一双黑眼如像墨晶,啾啾的叫声真的比山泉的响声还要清脆。
啊,今年的成绩真好,我们有十八只鸡雏,除有一只被猫儿衔去,一只病死了外,剩着的这十六只都平安地长大了起来。现在已经是六月尾上了,鸡雏们的羽毛渐渐长出,也可以辨别雌雄了。我们的这十六只鸡雏想来总不会再被猫儿衔去,不会再病死了罢?鸡雏吃白米过多时,会得白米病,和人的脚气病一样,好端端地便要死去,但我们现在吃的是麦饭,我们的鸡雏们总不会再得白米病了罢。
——“啊,今年的成绩真好。”
我的女人把吃剩着的晚饭,在菩提树下撒给鸡群吃的时候,她笑着向我这样说。
鸡雏啾啾地在她脚下争食,互相挤拥,互相践踏,互相剥啄着。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5年4月12日北京《晨报副镌》,作者自注“1924年6月8日晨写于日本博多湾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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