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恒陪着湘莲、宝玉几人稍作闲聊,就一同朝着堂外走去。马上就是寨中用饭的时辰,这是两军难得罢兵的阶段,也是陈恒这等文官出来透气的时候。
营中不缺生火做饭的能手,亦有足够宽敞的地方够他们施展。带着几人来到此,陈恒稍稍一瞧,发现今日出来吃饭的人,比之前又少了一些。
这个发现,让他的面色黯淡许多。纵然陈恒博览群书,在此时也派不上多大用场。无能为力的遗憾,不免叫人踌躇愁苦。
可人力有穷尽,世间万物的变幻发展,总叫人力有不逮。
默默带着宝玉、湘莲排到队伍后头,陈恒注意到周遭有不少民夫正悄悄打量自己。他直接转头看过去,倒把窥视的旁人吓一跳。
陈恒还以为是自己的形象太过狼狈,致使自己引人注目。
不过山寨条件有限,现在能活命就不错了,也顾不得什么风度翩翩。
想到这,陈恒朝着众人露出一个笑容,轻轻点着头,算是打过招呼。
他的无心举动,却让一些人壮着胆子上来寻问:“大……老爷……”
这个称呼实在有些怪,不过自从陈恒装神弄鬼后,手底下的民夫们都默默把称呼改作这个。
“可是有什么难处要说,老乡,你只管说来与我。”陈恒知道对方会身处险境,都是因为自己的决策,是故谈话的态度放的极好。
被陈恒这么一鼓动,那人索性出声道:“大老爷,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啊?”
听到这话,陈恒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强扯出一个笑容,“快了,快了。”
如此敷衍人的答复,倒叫老百姓听的喜上眉梢,拍着手掌道:“大老爷,等回去,我请你喝我儿子的满月酒。”
出来抛头露面,哪怕心底五味杂陈,也不能在旁人面前露怯。
陈恒控制着面部表情,语气尽量轻松道:“那可是大好事啊,家里的大娘给您生了个孩子?”
“是啊,算算出来的日子,这个月就该临盆了。”那人掰着手指头盘算,上扬的眉角眺望着面前的长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尽头是升腾起的热气,那里面是米饭的味道。
“这可是大好事啊。”陈恒也为对方的喜讯高兴,又借着排队的空闲,寻问起对方的近况。
原来此人来自余杭,是家中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这次他婆娘生的是二胎,听村里的产婆说胎象很稳,一定是个健康的男娃。
其后,此人见陈恒十分好说话,就大胆道出来意,竟是想求陈恒为刚刚出世的孩子取个好名字。
“大老爷,您读的书多,懂得一定也比我们多……”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陈恒大大方方接下此事,寻问起对方的意思。
得知老大哥本家姓许,只盼着孩子平平安安长大。
“除了这个,许老哥还有什么心思,可一并说来让我知晓。”
“没了没了,再没有别的了。”许老哥颇为不好意思的摆摆手,见陈恒十分有耐心,才小心补上一句,“要是能好记、好念些,就再好不过。我识字不多,就求大老爷能赏个福分给孩子。”
“什么福分不福分,许老哥能把此事托给我,也是我的幸事。”陈恒轻笑一声,当即开始思量。
半响,陈恒便出声道,“依我看,这孩子的小名就叫平安吧。刚好应了老哥的念想。等到他以后开始读书,大名就叫许植。”
“许植?大人,是哪个字?有什么寓意吗?”
事关自己未曾蒙面的孩子,老大哥不免多关心几句。
这要从《说文解字》开始掰扯,得说到什么时候。陈恒半蹲在地上,直接用手指在泥地上一笔一划书写,“植,就是山中的林木。这个字,取意从土里长出的高大林木。既有生生不息、开枝散叶的意思,也有顶天立地的寓意。”
这番浅白的解释,听的许老哥连连叫好,连连给陈恒作揖拜谢,才转身离去。
一旁宝玉的视线里,见到这个乡下人,回到同乡面前好一阵得意吹嘘,不免觉得十分有趣。索性出声搭话道:“他怎么知道生的一定是个男孩?”
陈恒不知该如何回答,倒是柳湘莲机敏些,主动接话道:“这还不简单,图个盼头呗。要不是,让老哥再生就是。”
听到柳湘莲这么说,贾宝玉不免好奇,忍不住追问道:“为何一定要是男孩,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女孩儿不好吗?”
“因为男的能种地啊,我的宝少爷。”柳湘莲翻了个白眼,他的目光落在宝玉的指尖。
那双干净白皙的手指前端,还留着半寸长的指甲。
这是富贵人家的象征,能留指甲的男人,大多在家里不用干活,天生被人伺候的命。
这是古人的风气,亦是别人拿来表露身份的手段。
宝玉没想到还有这茬,最近的经历,叫他见过不少世面。生在富贵乡的宝少爷,想了想男孩跟种地的关系,又道:“女娃也能制衣不是……”
柳湘莲见他还在犯轴,又出言辩驳几句。
陈恒没理会两人的嘴仗,他的注意力一直落在周遭的人群上。他发现附近说扬州话、松江话的民夫越来越少。
他的心思向来细,更善于窥斑见豹。只在心中转过几个念,就把事情想的十分通透。
“哎。”
听到陈恒突然叹气,柳湘莲还以为是自己跟宝玉的争吵,惹得自家大人不高兴。只好转过头,哼哼着憋气不言。
等轮到几人走到饭摊前,信达已经在此等候多时。拿过对方特意为自己留的伙食,陈恒转道来到负责此地的文官面前,寻问起东西两寨的情况。
这二处,都设在寨中偏远地方。东边处作为伤员的居所,西边处拿来给之前流匪的家眷歇脚用。
“大人放心,早命人送过去,各处都已安排妥当。”
得到明确答复,陈恒才放心点头。
考虑到山寨里的伤亡甚大,为了这些家眷的安危着想,陈恒已经严令她们迈出房门半步。
彼此双方虽都是苦命人出身,可两军对阵,各为其主。那些枉死的冤魂,他们的同乡,又该找谁报仇雪恨呢?
陈恒不知道,只是觉得再有火气,不该拿一群老弱妇孺出来撒气。
既然碰面会有危险,索性就分隔开,彼此眼不见为净吧。
……
……
翌日,照例是天刚刚放亮就开始攻城。这套流程,交战的双方都已经习惯。
所谓的攻坚战,无外乎就是几套方法来回弄。最有效的办法,还是靠人命去填。
只是今日,才打到巳时,史鼎便早早命人鸣金收兵。如此反常的举动,王二不敢拖延,马上请来陈恒,一同登楼察看。
两人在寨楼上看了许久,见史鼎的大营始终没有营啸的情况,不免有些奇怪这份反常。
王二还在庆幸又拖过半日,陈恒却开始思考异常的原因。他反复思量,突然一掌拍在箭垛上,欣喜道:“必然是素昭已经动手。”
突然听到大兄的名讳,柳湘莲忙竖起耳朵,见到陈恒在艳阳下喜不自胜的表情,他亦是感同身受道:“一定是的,我大兄的人马,都是百战之兵。他们一出手,必然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拖了这么久,终于看到一丝求生的希望,陈恒几乎就要激动的大叫。好不容易控制住情绪,他忙负手踱步,开始不住思量。
现在已经到了绝处逢生之际,一定不能死在此时此刻。
王二还在抱着柳湘莲欢喜鼓舞,见大人深深皱着眉头,忙问起缘由。
“素昭善用兵,他一动,必定打在三寸处。依我看,史鼎一定会马上撤军回援。”陈恒说出自己的顾虑,“咱们这处地方,只是挡着他们东进的路,暂时不是性命相干之处,史鼎绝不会继续浪费时间。”
“这不是好事吗?”王二不解反问。
“我怕他鱼死网破!!”陈恒突然眉宇舒展,转头朝着柳湘莲大喝,“去把西寨的人和宝玉一同请来。”
……
……
史鼎拿着手中的紧急军情,面色变得阴晴不定。许久,他方才气笑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过领兵打了几年仗,就胆敢来捏我的虎须。”
“大人,咱们可要回援中军?”
水溶那边受袭的消息,已经被帐中诸将知晓。这可是大家奔前程的主心骨,轻易不容有失。
顺着敞开的帐帘,史鼎最后眺望一眼清风寨。打了这么多天,流匪的死伤也差不多。
跟自己要做的大业比起来,小小一个清风寨确实不值多费神。里面的军粮固然可贵,可现在回援更要紧。
史鼎挑了挑双眉,出声道:“去准备火油。”
众将士闻言一喜,可算是用到这招了。一群人忙不迭的开始请命,准备争一争火烧山寨的功劳。
就在几人争执不下之际,外头突然赶来一个卫兵,急声道:“大帅!山寨那边放了一些人出来,正朝着营门跑来。”
史鼎初听这个消息,还有些意外,又让人下去打探情况。半响,又来一人回禀:陈恒放出来的数人,都是山寨流匪的家眷。
听到这个消息,史鼎顿觉麻烦棘手,直接破口大骂道:“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然给我玩起攻心计。跑出来的人有没有说,里头还剩下多少人?”
负责传令的亲兵还算机灵,直接答道:“被放出来的人说,里头还有数百之多。”
这么一听,可就坏菜了。刚刚还在争功的将士,当下面面相觑,不敢继续请命。
说实话,今天他们敢放火一起烧了这些家眷。说不准以后夜里,就要给人偷偷抹脖子。
史鼎瞧着他们没出息的模样就来气,直接怒斥道:“刚刚不还叫的欢?现在都哑巴了?去,让咱们自己人准备火油。”
史鼎准备动用手头的五千亲兵,来亲自送陈恒‘上路’。
“大帅……真要烧啊?”
“留着这些人,以后下山捅你们的屁股吗?”
……
……
宝玉千算万算,是真没算到有一天,自己会变成一个‘质子’,站在千军万马的前面。
眼见敌军越走越近,若不是陈恒还站在自己身旁。本就双腿打颤的宝玉,怕是要直接跌坐在地上。
“妹夫……妹夫……真要我说啊。”宝玉涨红着脸,他实在开不了口啊。
陈恒神色亦是凝重,时至今日,他也在赌。赌贾家的名头,赌贾代善的在天之灵,能保佑他不成器的孙子。
“宝玉别怕。”陈恒格外柔声的安抚对方,那张被阳光照射的脸上,始终保持轻松自在的笑容,“到时我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
“我……我尽量……”宝玉咽了一下口水,只敢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应对。
眼见敌军已经来到阵前,陈恒顾不上宝玉的情绪,忙叫王二推着流匪家眷上来,又指使所有民夫大喊:“贾家二公子在我们手上,你们若是要烧,就把我们一起烧了。”
“贾家二公子在我们手上,你们若是要烧,就把我们一起烧了。”
“贾家二公子在我们手上,你们若是要烧,就把我们一起烧了。”
这一喊不要紧,被史鼎推出来背锅的郎将直接打了个激灵。
死几个流匪家眷还不要紧,要是万一把荣国府的二公子烧死。到时水溶可以当皇帝,自己怕是第一个要被贾家人拿来祭旗。
江山变幻大王旗,可底下的世家,却是一直延绵有序。贾家人在大雍军中的地位,只从王子腾身上,也能看个一二出来。
这样的世家门阀,他的嫡子死在自己手上?咱家是有几条命可以搭进去赔啊。
这郎将心念急转,忙呵住传信的卫兵,自己亲自骑马去找史鼎禀报。
偏不巧,他的坐骑今天发了脾气。半道上,把这位郎将摔在马下,直接折了半条腿。等到史鼎得知此事,气的连骂陈恒无耻无德。
他们是要造反,造反的目的是为了什么?自然是当皇帝呗。难道是跟天下为敌?
要登上大宝,能集合一切可以说服的力量。这是水溶三声五令的底线,也是水溶一再对陈恒留情的原因。
史鼎看不上一个三元及第的书生,却对宝玉的出现束手无策。
烧死一个书生,还有千千万万个书生。可要烧死的是贾宝玉,这个消息只要传回京师。
贾政这批人,马上就会投到李贽麾下,跟自己这边不死不休。
史鼎清楚贾家人的能量,更不愿脏了自己的手,背上这个黑锅。他有心看向帐内诸将,一群人的目光,更是躲闪不止。
等到史鼎亲自骑马来到寨前,陈恒一见红袍战将,忙用手推着身侧的宝玉。
后者才反应过来,知道正主儿终于来了,赶紧依照陈恒的吩咐,出声喊道:“世伯救我,世伯救我。”
许是被大军吓破胆,宝玉喊得那叫一个声嘶力竭,深怕史鼎一挥手,自己就落个万箭穿心的下场。
史鼎焦躁的抬起头,确认此人真的是贾宝玉。又觉得陈恒命人这么高喊,全军上下想不知道此事都不行。
要不要烧呢?
“世伯,世伯!我爹知道我在平安州,求你快去京师找我爹,让他来救我!!”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去京师找你爹?真等我进了京师,那就是我等大业功成、官拜王公之日!还在乎什么贾家、王家。
史鼎仰天长叹,最终还是用手中马鞭指着宝玉道:“姓陈的,我告诉你。你若是伤了宝玉,我必取你狗命。”
吓我啊?陈恒看出对方已经露怯,直接发出嗤笑。
不过现在还是活命要紧,且让史鼎逞些威风吧。万一自己说错什么话,逼得史鼎狗急跳墙,那才是死的冤枉。
该说不说,陈恒此人该认怂的时候,倒是比大多数人更快。
“世侄,你且安心等着。你放心,有叔父在,姓陈的必然不敢杀你。”
嘴上说的漂亮,可史鼎到底还是退兵了。
没办法,再不走,他担心自己要去给水溶收尸了。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