箜篌弦断,其声尖锐刺耳。
我皱了眉,那帮高昌国的乐师便跪伏在地,为首的一边责打那侍婢,一边求饶道:“贱婢扰了娘娘们的雅兴,回去小的便将她打死不论,还求娘娘大人大量饶了小的们这一遭!”
嫣寻见不得他那谄媚恶心的样子,扫他一眼,蔑然道:“两位娘娘还没说话,你先喊打喊杀,当真目中无人!”
乐师一愣,忙松了手陪笑道:“这位姐姐教训的是,小的是猪油蒙了心。”
那侍婢看起来年龄不大,露在面纱外的一双眼睛却沧桑疲惫,手掌满是皲裂伤痕,可见平日里处境艰难,此时恐惧缩成一团,不会开口求饶,慌乱中飞快的瞥了我一眼之后便垂头瑟瑟发抖。
我看着不忍,便道:“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乐器调试,多有不意之音,何须如此责打于她?”
媜儿道:“没规矩的东西,侍婢笨拙是你**无能,亏得姐姐刚生了公主见不得这些,换了我,连你一同拖下去杖责才是!”
那侍婢身子蓦然一震,不知是害怕还是别的,微微仰了头看媜儿,媜儿冷笑道:“怎么?莫非你不服?”
那乐师忙遣了侍婢出去,又逢迎起媜儿来。
媜儿骄纵惯了,兼之容颜娇俏声音动听,随云髻上斜插的东陵玉缠丝曲簪随着窈窕体态微微而动,我一时竟忘了出言弹压。恰时乳娘抱了玉真上来,我便令乐师们重新奏乐清唱,复又抱过玉真给媜儿看。
媜儿虽然言语间显得狠辣无比,仍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儿,此时见玉真莹润可爱,也禁不住偏了头来看。
她脸色初霁,不由用手指逗弄玉真,嘴里嘟囔着什么,全然没有往日针锋相对的凌厉姿态,我见状忆起皇后的话,便软语道:“媜儿,玉真还小,你是她的姨母,若是有什么地方我疏忽了,还望你能多加照拂。”
媜儿不置可否,却也没有反对,我顿感欣慰,她毕竟也不是六亲不认心肝黑透的人,皇后说的也对,这一世是姐妹,下一世不知道有没有这种缘分。以后的日子还长,这块冰山总要慢慢融化。
坐的久了,呼吸未免有些腻滞,我起身更衣,觑见廊外雪白一片,不知何时雪竟然下的这么大了。银白的雪像梨花花瓣一样悄无声息打着旋儿坠落,偶尔一两处枝头红梅探出头来,更显娇艳。
一直在殿内待着,出来时我只套了件瑞草广袖双丝绫鸾衣,此时倒觉得有些冷,好在锦心随侍在侧,为我披上件浅灰的狐裘。又握了我的手呵气道:“今年这雪还好,去年在家里那场雪才叫大呢,小姐可记得?”
我记得,如何不记得。
和少庭一起走过积雪覆盖的院落,萧琮赏我的那一块玉佩被我赌气掷出去的时候,若不是积雪够厚,只怕早砸得连渣儿也没有了。
锦心又说:“那时候在家里,二爷还常过咱们这边逛,有一次小姐生气,二爷在雪地里杵了大半天小姐也不许开门……”
那一次,就是为着萧琮下诏,我和少庭赌气,他在院子里站着,浑身被雪浸的湿透,饶是当时我忙着给他换衣服取暖,过后腿疾还是发作了……
锦心絮絮的说这话,全没注意我的神思已经飞到九霄云外了,忽然她“咦”一声道:“小姐你看,檐下好像跪了一个人。”
我抬眼望去,偏殿东南转角处确实跪着一个人,再仔细一看,仿若就是高昌国乐师带来的侍婢。
她跪在雪地里,身后是偏殿的石阶,雪地寒彻骨髓,她穿的又单薄,此时双手高举着行囊撑着跪直,抖得好似风中残叶。
我顿时沉了脸道:“亏这些蛮子想的出这些折磨人的办法,当真可恶!”
锦心问道:“奴婢这就去叫她起来?”
我“嗯”一声,想一想又吩咐道:“给她找件御寒的衣服,天寒地冻,便是奴婢也不可如此欺凌。”
锦心应了,我见她跨出槛去,自己也折身回到正殿。
媜儿正抱着玉真逗弄,见我折返,忙不迭将玉真交给乳娘,似乎不想被我看到她对玉真的喜爱。
我淡淡一笑,脱去外面套着的狐裘鸾衣,里层着一件浅绿玉兰如意暗纹短襦,淡黄色洒金裙长及脚面,走动起来前侧分开的裙岔里些微现出一抹月白色软绉棉裙,恰如月华映着花蕊,连媜儿也禁不住多瞄了几眼。我心中暗笑,夜来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斜躺在昙花小榻上,我微笑道:“恕我不能坐着相陪,妹妹也请自便。”
媜儿起身道:“姐姐歇息吧,我来了半日,也该回去了。”
我挥一挥手,嫣寻便命人止了乐声。
“妹妹以后多来慕华馆走动走动,毕竟咱们是一家人,若是有什么,摊开来讲清楚也罢了,省的外人说三道四。”
媜儿不言,微屈了膝一福便要离去。
忽然的,从庭院里爆发出隐隐的哭声,因为隔得远,听得不真切,但却像是锦心的声音。我坐起身来,连媜儿也一脸惊诧,嫣寻忙遣宫人出去查看究竟,不过眨眼功夫,锦心拖着那个高昌侍婢飞也似的进来跪下。
我见锦心做事不安稳,正待出言教训几句,锦心却不管不顾道:“小姐你看看她是谁,小姐你看看她是谁!”
她从来不会这样颠三倒四,此刻似乎情绪激动不能自已,我见她说话囫囵,又兼之泪流满面,心里先“咯噔”了一下。
嫣寻见势遣退了面面相觑的高昌乐师和其他宫人,只留了几个素日妥帖稳当的在旁服侍。
媜儿复又坐下,奇道:“你这蹄子越发没规矩了,凭她是谁,哪有你这样逼问主子娘娘的?”
那侍婢垂着头,她的面纱已经被锦心扯去,面前的青玉石板上滴了一圈泪。
我缓步上前,越是走近心中越是忐忑,面前这个女子无疑是我和锦心所认识的,但先前我也打量过她,形容外貌分明是个陌生人。那么她究竟是谁,才会让锦心如此失态?
捏住了面前侍婢的下巴,我抬起了她的脸颊。
我听见自己倒吸了一口气,这张面颊上满是与年龄不相符的风霜痕迹,皮肤粗糙,容颜沧桑,不复以前的活泼稚嫩。即便是这样,摘去了那层遮挡的面纱,我依然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初蕊,是初蕊,是一年前神秘失踪音讯全无的初蕊啊!
我几乎不能相信,怔怔的望着她,终于同锦心一样难以自控的流下了眼泪。
初蕊的泪默默滑下,却开口道:“娘娘,您刚生下公主,千万别为了贱婢哭坏了眼睛。”她的嗓音粗噶沙哑,哪里还是以前那个叽叽喳喳贪吃多话的小黄莺?
原以为双成既死,初蕊必定凶多吉少,没想到她能够性命无恙,这确是万万想不到的,只是眼前的豆蔻少女如此沧桑老气,不知道中间受了多少折磨!
一思及此,我的眼泪更甚,颤抖着伸手将初蕊拥入怀中。她在甫碰触到我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将我的腰肢双手紧紧环抱,放声悲恸了起来。
嫣寻命人关了殿门,又上前劝慰道:“既是故人重逢,应当高兴才是,娘娘仔细哭坏了眼睛。”
我们只顾着哭泣,不防媜儿冲到面前,一手拎了初蕊的领边厉声道:“为何独你活着?”
这一声极大,吓的不远处的玉真“哇”一声大哭了起来,乳娘忙着哄玉真,众人不意惊吓到了她,都收敛了哀愁极力隐忍,哭声渐小。
我掰开媜儿的手,将初蕊从地上拉起来。媜儿眼圈泛红,我只瞥她一眼便知道她又忆起了惨死的双成,原本以为这个黑锅我会背上一辈子,初蕊的失而复返,或许是我解开媜儿心结洗清自己最好的契机。
我复坐在媜儿身侧,锦心带初蕊下去换下被雪浸湿的衣物,宫人呈上温热的毛巾,我擦尽泪痕,令乳娘抱着玉真下去。沉声道:“妹妹,双成的事你一直都不相信我,今日也是老天有眼,让咱们得见初蕊,待会儿当着妹妹的面,咱们好好问个清楚。”
媜儿擦尽了脸,只垂首吃茶,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见她描成鸦青色的睫毛微微颤动,茶盅也只在唇边做样子。在即将揭晓的真相面前,她似乎极力压抑着奔涌的情绪。
不一时,初蕊换了整洁衣物上殿来,复又敛容屈膝行过礼,这才低声道:“奴婢适才便听着二位娘娘的声音耳熟,没想到真的是小姐和五小姐。奴婢能够得见二位小姐一面,死也值了。”
我见她身子孱弱,便令赐座。初蕊死活不肯坐,最后推不过,才靠着熏炉在小杌子上坐下。
“这一年你去了哪里?为何会变成高昌国的侍婢?”我在心里掂量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初蕊脸色一凛,抿了抿嘴唇道:“上元节那天,奴婢原本是去吩咐杂役添银蜡,半路遇见……”她瞥一眼媜儿的脸色,嗫嚅道:“遇见了双成,他正要去五小姐那里辞行,奴婢在院子里刚和他说了几句话,忽然的就被人打晕了过去。”
我脊背上一阵阵发凉,却听初蕊继续说道:“奴婢醒来的时候在一个麻袋里,只听得有人说‘弄死了怪可惜的’,奴婢惊骇,当时便挣扎大叫起来,只是没有用。”
泪水滴滴答答的从初蕊的眼眶中滚出,她道:“他们把奴婢卖给了胡人,奴婢几次想逃都被抓了回去,上元节后几天,那些胡人商队便回了鞑靼。奴婢被转手卖了好多次,只是逃不出去……”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像是从腔子里挤出来似的,我侧脸看媜儿,她呆呆的凝视着面前虚无的空气,似也听的傻了。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