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期的官员,还算是幸福的。双龙御朝虽叫大臣们左右为难,两党相争之下,拉拢人的手段却是一套套的上。前两年太上皇想了省亲的主意,后头李贽就改了文官的休沐制度。
缝八而沐的新规,就在大臣们欢呼声中上线。甭管李贽是出于什么目的,朝中的百官确实因此得到实惠。
随着管家停下马车,陈恒才领着信达、柳湘莲下车,就被下人引进府内。李贽赏赐给韦应宏的这套宅子十分气派,才走进去,就能看到照壁后的绿意葱翠。
“陈老爷,您这边请。”
下人在前头迎着路,带着三人走过几个弯折,就来到家里的中堂。第一次见面,能设在此处,已经可见韦应宏对陈恒的重视。
今日在家休息,韦应宏穿着最受中年男人喜爱的道袍,这种宽衣大袖的打扮,其实是追求所谓的魏晋风骨。因实在风雅,深受士子们的喜爱。
脚上的天青色云头鞋,藏在衣摆之下,系在腰间的蓝色丝绦笔直垂下,末梢的流苏上有白玉小珠两颗。陈恒多看了几眼,心中轻笑一声:这条丝绦是秋浦街的货物。
戴着东坡巾的韦应宏已经蓄须,坐在中堂的上座,对着进来的少年郎笑道:“你乡试高中后,如海就常常写信给我,叫我在京师多多关照你。他本以为会是年后,肯定没想到陛下会把日子提到今天。”
见前任扬州知府笑得如此猖狂,陈恒也是面露笑意,持手作揖道:“见过大人。”
“诶。”韦应宏起身拉住陈恒,笑着将他引到位置上,“我算起来也是你府试的座师,怎么,连句老师也不愿意叫?”
陈恒笑着从命,改口道:“老师。”
“师有长幼,我比如海痴长几岁。”韦应宏不住点头,示意学生赶紧入座,自己摇头晃脑的回去之际,得意道,“你既然叫如海一声伯父,不如索性喊我一声大伯吧。”
即使知道韦应宏是在开玩笑,陈恒还是有些傻眼。没想到韦、林二人的世交竟然如此深厚,更没想到韦应宏是这样的性子。
“哈哈哈哈。”韦应宏见陈恒呆愣,又畅快的笑过声。这个解元,当年是被他点中。如今再见,昔日稚子已是自成风采,韦应宏心中不免得意。
其后的两人,拿着扬州的变化开始说道。听着秋浦街的一应改变,韦应宏也是唏嘘不已。扬州是他政治生涯不能抹去的一笔,有林如海这个后继者,是他的幸运。
几番对谈下来,因扬州、林如海结缘的两人难免心生亲切。中堂内的笑声传到外头,自然也被等候的信达、湘莲听见。后者感觉今日的行程,实在是奇妙的很。
人才下了船,就被请进宫。自己虽是等在宫门处,可这份见驾的惊喜还是影响到柳湘莲。他是没想到,自己也有一日能站在宫门外等人。
等陈恒离开宫门,他们又被礼部尚书请来。前后两次,自己虽都只能做个陪客,柳湘莲却也见证了陈恒的不凡。突然明白过来,辛伯父为何会叫自己去扬州见一见这个少年。
两年的时间,柳湘莲认识了陈恒的才华和能干。到了今天,他却突然发现这个读书人的能量。
尤其是听到对方跟当朝礼部尚书谈笑风生,柳湘莲心中不禁想过,怕是他那个旁系祖父过来,也不可能有这份待遇。
此事倒是柳湘莲想差了。自古文武有别,理国公断然不可能来礼部尚书家做客。御史台里的大人,可不是吃干饭的。
中堂内的笑声渐渐停下,韦应宏喝过一杯茶,又关心道:“见了圣驾,感觉如何?”
这话看似在问陈恒的心情,其实也是打听此次面圣的情况。眼下是在中堂说话,陈恒斟酌下言词,就道:“陛下圣明威严,太子宽厚仁德。”
陈恒这样一说,韦应宏心中就已经有数。知道这次见面情况不错,心情也是好起来。他又道:“如海之前将你造的车送抵宫中,才为你家中请来赏赐。本来陛下还想赏你一套宅子,供你在京师居住。不过我担心皇恩厚重,多了惹来非议。就替你婉拒了,你不会怪为师吧。”
“有劳老师照拂、顾全。”陈恒岂是这种不识抬举的人,他现在还是无功不受禄。李贽要是全凭自己心意做事,才是将自己推上风口浪尖。
见陈恒明白自己的苦心,韦应宏也是满意点头。林如海别的不说,教学生的功力可是真好。又见学生端坐,一言一行皆有不卑不亢之意,更是欢喜。
“你在京师若没有住处,可先住在我这。”
陈恒当即摇头,他可是记得尚书家里还有两个未嫁人的女孩子。韦应宏这样说是关照,自己要真应下来,反倒会给对方添麻烦。
“谢过老师关心,学生初来京师,还想在城里多转转。见见风土人情,游玩京师各处。前后出行,多有不便之处。还是先暂住会馆中为好。”
韦应宏一听,就懂了。当即也笑道:“你这心思,倒是跟如海一个模子刻出来。”
他当即留了陈恒吃饭,当后者带着信达、湘莲离开时,已是酉时左右。
扬州会馆设在城西,旁边就是金陵会馆,再旁边就是苏州会馆。这三处,都是设给本府进京赶考的举人所用。说到它们仨,倒是有一件趣事。
自苏、扬两地改乡试后,扬州人就琢磨要给自家的举子盖房设地。此事是应该的,苏州人也和扬州人一道,决定手拉手做个和睦邻居。
可偏巧,当时的金陵会馆还叫江南会馆。它们俩本来想躲远点,可一想,自己离得远了,家里的孩子要怎么找啊。那不行,得把会馆建过去。
如今的扬州人财大气粗,修会馆时,只一门心想着大气、大气、大气。苏州就不一样了,它看看三妹家,觉得比钱比不过,又看了看中间的江南会馆。便想了个鬼主意,起名叫江南总会。
这可好,金陵毕竟是大哥。哪里容得下二弟胡闹。两方人吵来吵去,最后告到御前。最后谁也没落着好。李贽下旨,改江南会馆为金陵会馆,改江南总会为苏州会馆。
如此作罢,苏州大胜而归,才命人抬出早已准备好的牌匾高挂。
陈恒在会馆中拿出路引,见是本次乡试的解元公。馆中的下人直接将其引到独立的小院中,没错,扬州人为每届乡试的解元,准备了一套独栋独门的小院。
钱自然是要收的,只是比起客栈的价格,不知要便宜不少。扬州人也是盼望自家的孩子能争口气,替家乡考中个状元,壮一壮声名。扬州改制乡试,其他省的举子不知有多少闲话,纷纷质疑扬州解元的含金量。
陈恒初来乍到,对这些事还不清楚,只纳闷为何会馆里的乡人如此亲切热情。待他将行李安顿好,就拉着信达、湘莲在院里小坐。
说是院子,其实就是一道篱笆墙围起来的小地方,胜在清净幽雅。托人买来酒菜,陈恒陪着两位小酌,算是自己给自己接了个风。
这期间,自然少不了柳湘莲对京师的介绍。他自小在京师玩耍,哪处的东西好吃,哪处的东西好玩,都是门清的很。
陈恒从头听到尾,不可避免的问起一个地方。“我听说在京师有条宁荣街,哪处可有什么好玩的?”
柳湘莲到不意外陈恒知道这个地方,只是皱着眉头道:“这条街上能有什么好玩的。好玩的,早让人圈院子里了。”他举起一杯酒,饮过一口,“要我说,这地儿,也就是门口的石狮子还有些看头。”
信达在旁露出吃惊状,他今日也算是见识过京师的繁华,忙奇道:“为何。”
“干净。”柳湘莲冷笑一声。
陈恒笑着摇摇头,给这两人到上一杯酒。
今夜,柳湘莲却是回家住的。院子里虽有三个房间,可柳湘莲也没有过家门不入的道理。上头无父无母,但家还是家,家中的回忆是抹不去的。
送走柳湘莲后,陈恒跟信达终于能分房而睡,各自度过在京师的第一夜。
……
……
翌日,陈恒才睡醒,就拉着信达往街上寻。好不容易在街坊口拦下一辆黄包车,立马报出宁荣街的地名,车夫拉着兄弟二人就直奔目的地。
这条路不长,可京师的麻烦之处,陈恒算是见识到了。黄包车是走走停停,一会要给四品大员的马车让路,一会是三品官员的家眷要出行,说起来真不如走路来的痛快。
如此大费周章的赶到宁荣街的牌坊口,车夫放下陈恒两人,收了十文钱便扬长而去。这京师的车价,比起扬州也要高不少啊。
陈恒感慨一声,又兴奋的拉着信达道:“走走走,我们进去看看。”
信达都不知道二哥在高兴什么,只在牌坊口往里一看,整条街上也没什么热闹之处。他耐着性子陪二哥走走看看,只当是乡下人进城涨见识。
陈恒哪里会管弟弟的想法,这可是宁国府、荣国府啊。现在连大观园都有了。再过几年,就要成为绝迹的地方。眼下不看,更待何时。
说来也是厉害,这宁、荣二府,是真的占了一整条街。两侧院墙之长,更叫人一眼望不到头。陈恒兴冲冲的赶来,虽见不得院内真物。可只看着‘敕造荣国府’的牌匾,也是兴奋不已。
荣国府外的下人,三五一群聚在廊下,见到探头探脑的陈恒也不以为意。这年头,总会有些乡下人来见世面。没办法,咱们府就是这般声名在外。
左右就是外围俗物,陈恒溜达一圈,尽了考古的兴致,也准备转身离开。恰在此时,街上纵马起来两道人影,马后还跟着几个小厮。
陈恒多看了一眼,见停下马的少年,头戴冲天冠,面如冠玉,好似一个瓷娃娃,心中已有几分猜测。
他跟信达站在拐角处,正下马的贾宝玉到未把他瞧见。今年八月,贾政领了差事,已经外放出任学政。家里少了个管住他的人,贾宝玉是一日比一日畅快。
昨日吟诗作画,今日就出城骑马散心。玩闹够的贾宝玉,才走上台阶,就冲着下人们问:“可有扬州来的书信?”
下人当即摇头,“回宝二爷,还未收到。”
怎么还没到,贾宝玉心有戚戚。为什么林妹妹还不寄信来。他九月初就写了信,托在探春妹妹的信封中一起寄去,到今日,林妹妹也该收到才是。
薛蟠这几日都在陪宝玉玩耍,见此,就道:“说不好是路途上耽搁了。我妹妹哪儿,今日说要做雪花糕,你何不跟我去尝尝。”
“哎。”贾宝玉叹口气,又觉得身后一直有人在看着自己。等他下意识回头,只看到远处的街上,有两个人影并肩远去。
整条街都是他们家的,除了挑担来的商贩,贾宝玉何曾见过多少生人。许是福至心灵,许是天作的命运巧合,他转过身追出去几步,朝着离去的人问,“两位来此,可是受人之托?”
陈恒微微停步,只侧过身,对着问话的贾宝玉礼貌道:“路过,路过。”
见对方是读书人的打扮,又是举人才有的服饰。贾宝玉不自觉升起一股失望、厌烦,薛蟠看在眼里,便摆手道:“快走,快走。”
信达当即要怒,什么意思?出声拦客的是你们,挥手赶人的又是你们?如今的信达也非吴下阿蒙,久在秋浦街历事,更去过宫门口,也进过尚书家,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权势之处。
我家哥哥,在这两处地方,都是受礼相待。你是何等身份,敢对他呼来喝去。
见到有人对二哥无礼,信达就道:“好没礼貌的人家,又拦又赶,真当自己是当今圣上吗?”
这份扣帽子的水平,已经有自己的几分真传。陈恒半惊半笑的看着信达,没想到弟弟这手学的如此快。
薛蟠再傻,也知道这话不好接。既然不好接,那就不接了。薛蟠霸道惯了,更见陈家兄弟只是徒步而行,已生轻贱之意。就看了门下一眼,指着信达道:“把他抓来。”
他是如此自信,都没提教训二字,更觉得陈恒这样的书生打扮,也没什么要忌讳的后台。
陈恒双眉一扬,他今日出门穿的可是举人衣服啊。会试在即,天下举子共同赴京,这胖头小子,真的想清楚要动一个举人的后果吗?
他抬了抬手,将信达拉到身后,又对着远处飞奔来的人影道:“丢飞刀啊,还愣着干什么。”
“飞刀什么飞刀。”柳湘莲边跑边笑,从路上踢起一颗石子,左手一捞、一掷,朝着陈恒跑来的下人,当即有人应声到地,捂脸惨叫。
见此异样,其他下人也是慢慢停住脚步,脸上浮现讶色。柳湘莲得了空,又是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到陈恒面前站定,肃目环视,戾声道:“你们谁敢动他?”
不是冤家不聚头,薛蟠看着俊俏公子,当即喝问:“你是何人。”
柳湘莲眯了眯眼睛,知道在京师还是名号管用,便道:“理国公府柳湘莲。”
薛蟠一时语塞,他到底不姓贾,知道对方也是出自国公府,心知得罪不起,就把目光看向贾宝玉。
宝玉这时才反应过来,知道两家长辈有交情,同属四王八公之列,便道:“都是误会,刚刚薛大哥是想请他们进府一叙。”
柳湘莲看了地上惨叫的下人一眼,冷哼道:“我这兄弟,没空。恕不奉陪。”他是替辛耿来找陈恒,今日柳湘莲赶早去了辛府,辛伯父得知陈恒抵京,也在家中设了宴,正要款待儿子的好友。
他又回头望,见陈恒今日出门穿戴也是齐全。心中怒气横生,立马掉头指着薛蟠骂:“你个没眼珠子的夯货,新科举人也是你想动就能动的?”
薛蟠何曾给人如此下过脸,心中顿生怒气。他们四大家族,同气连枝。别说是个举子,就是进士上门,也得看看自家今日的心情。正要开口还击,又被宝玉拦下。
这里是京师,到底是不一样。宝玉怕薛蟠惹出祸来,便出声打圆场道:“都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宝玉看了看柳湘莲的身形,又道,“柳大哥,上个月我才陪家人去你们家做客拜寿呢。”
“哼。”柳湘莲不知道此事,看了看贾宝玉的穿着、长相,也知道出声的人应该姓贾。他骂骂旁人可以,真要抓着姓贾的骂,回去也是少不了麻烦。
“即是误会,那就到这吧。”陈恒也出声道,他知道此事继续下去,也不会有什么说法。只看了薛蟠一眼,将其记在心中,又对柳湘莲道:“走吧,我出来的急,还没吃饭。”
见他们要走,贾宝玉思量片刻,便道:“不知兄台高姓大名,下次有瑕,我和薛大哥必设宴赔罪。”
“赔罪就不必了。”陈恒停步转身,笑着拱拱手,“扬州陈恒。”
没想到还是扬州来的书生,贾宝玉很是诧异,也拱手回道:“荣国府贾宝玉。”
“久仰大名。”陈恒笑了一声,“幸会。”
道过最后一声,他拉着信达、湘莲扬长而去。
等瞧不见他们的人影,薛蟠才对着若有所思的宝玉道:“真是晦气,怎么碰见这么个憨货。”也不知道骂的是谁,薛蟠见宝玉神色有异,“宝二弟,在想什么?”
“我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贾宝玉怔怔的跨过门,在自家廊上走了一半,才突然惊呼道:“我想起来了,他不就是林妹妹口中的兄长?!”
薛蟠听都没听过此人,见宝玉惊乍的模样,有些摸不着头脑。
……
……
晚上回馆后,信达还在为白天的事情生气。即是因为薛蟠的失礼,也是因为他们的蛮横。陈恒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就一边翻书一边笑道:“把心放宽些,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哦。”信达点点头,又自责道,“要不是柳二郎及时赶到,我险些让哥哥受辱。”
“京师嘛,毕竟不是咱们扬州。”陈恒大笑,这事的起因还是自己想去宁荣街上乱逛,怎么好怪在信达身上,“且安心睡。”
“好。”信达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把此事暗暗记在心中。
又过了三日,待陈恒消去旅途劳顿。晋王府的詹事终于替太子爷发来请帖,请陈恒上府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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