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在月光的掩映下,设在原日本军用仓库的特刑厅十分阴森恐怖。高墙电网外面,一个又一个岗亭里站着持枪的哨兵。揣着手枪的特务,牵着狼狗,不时在周围侦探巡逻。

王炳坤被警车拉到特刑厅,关进一间阴森森的牢房里。

那里灯光昏暗,灰蒙蒙的看不见天,看不见地。尽管看不到四处都是血迹,却能闻到刺鼻的腥臭味。

那里的环境肮脏不堪,耗子、蟑螂、虱子爬来爬去。王炳坤平时不怕虎,不怕狼,就怕小耗子。其实王炳坤也不是怕耗子,主要是讨厌这种灰不溜秋的小东西。每次一听耗子吱吱叫,他心里就发毛。

这会儿耗子好像是在故意捉弄王炳坤,一会儿爬到他脊背上,一会儿又跳到他肩膀上,令他恶心得想吐。

天渐渐亮了,从铁窗外露进了鱼肚色。

这时王炳坤才清楚地看见,蝙蝠在屋顶上搭窝,耗子在墙旮旯打洞,蟑螂黑压压的占满了铺板,脏兮兮的被子上虱子到处爬,地上满是血迹和耗子屎、蝙蝠屎。

不时传来哗啦啦的镣铐声和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更增添了特刑厅的恐怖气氛。

王炳坤度过一个难挨之夜,天亮时才迷迷糊糊睡着了。他在做一个恶梦,不知道自己身置何处,像是来到一个荒无人烟的野地,又像是站在悬崖绝壁之上。

突然王炳坤被咔嚓一个响声震醒,睁开惺忪的睡眼一看,原来是狱警在开牢房的铁门。

“快起来,快起来!”狱警对王炳坤大声吼叫,“跟我走!”

身陷大狱,王炳坤略显苍白的脸上挂着苍白的倦意。他被两个狱警带到审讯室,把他的头按得很低,像在庙堂进香鞠躬的样子。

审讯官是一个大胖子,配上一副狡猾可憎的相貌,简直像个大猩猩。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两只白不呲咧的眼睛如两只泛着寒光的枪口。他歪着脑袋打量王炳坤半天,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这个自认为比同行高明的胖审官认为,干这行的,不仅要胆大心狠,机警毒辣,而且还要抓住对方心理的、生理的、家庭的、感情上的弱点,灵活运用各种只要能达到目的的手段,采取迅雷不及掩耳的策略,去瓦解对方的意志。

胖审官发现这个犯人高高的前额上有几道皱纹,象征着性格的顽强;清癯的脸膛上,除了一副旁若无人的高傲眼神外,看不出丝毫动静;厚厚的嘴唇微闭着,阔大的嘴角带着一丝笑纹,笑中暗含嘲讽。于是,他的脑子里闪动着许多假设、推测和判断。

担任陪审和作口供记录的“瘦猴”,蹑手蹑脚走到胖审官身边,谨慎地低声介绍道:“这就是共党嫌疑犯王炳坤!”

胖审官心里盘算着,对付这样顽固的人,只有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才能摇撼他的意志,搞乱他那颗镇定的心!不能让他有少许消停,必须突击审讯。“我就不信,连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他这个大活人呢!”

胖审官在瞬间矜持的冷笑之后,便用他那专业的口吻问道:“叫嘛名字?”

“王炳坤。”

“在哪儿供职?”

“地政局。”

“知道为嘛把你弄到这儿来吗?”胖审官挤了挤那双快被横肉活埋的眼睛。

“不知道!”

“那我来告诉你,你把城防图送到哪儿了?”

“嘛城防图?”王炳坤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问,“我不知道你在说嘛?”

“别装糊涂了。”胖审官轻蔑地说,“只有外交官才来这一套,很遗憾你不是外交官。”

“你们想得太复杂了,根本不存在把城防图送给谁的问题!”

“还在和我兜圈子,是不是?”胖审官狡诈地说,“你的同事余先生都交代了,你还死抗有嘛用?识时务者为俊杰,免得受皮肉之苦!”

“你说的那件事根本不存在,有嘛可交代的。”

“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巴硬,还是这里的刑法硬。”胖审官声色俱厉,“我这里有几十套刑具,既有土的也有洋的,先让你吃吃狼牙棒,喝喝辣椒汤,再让你体验一下最新的美国刑法。”

“你们总得讲理吧……”

“来人!”胖审官对着应呼而至的行刑手把臂一挥:“马上准备!”

胖审官抬起手臂,看着手表说:“我给你五分钟时间,让你好好考虑一下:告诉我你把城防图送到哪儿了,交给谁了?你的同党是谁?只要你交代清楚了,我马上放你回去,你仍然能得到共党的信任。否则,刑法伺候!”

接着是死一般的沉寂,这沉寂笼罩着整座阴森的魔窟,只有墙上的时钟在有节奏的嘀嗒响着……

突然,王炳坤听到从门外传来惨烈的嚎叫声,烙铁烙在那人的肉体上,就像烙在自己的心头。

胖审官看了看手表:“还有一分钟!”

王炳坤默默地站着,好像没听到胖审官说的话。他镇静自若,双目冷峻,仿佛铁打钢铸的一般。

嘀嗒嘀嗒……秒针慢慢地走着。对这个胖审官来说,最后的一分钟似乎特别长,好像凝固不动似的。

“你到底交代不交代?”胖审官两颗眼珠子瞪得血红血红的,好像随时要蹦出来打人。

“不是不交代,我根本就不知道有这回事,怎么交代?”

“你不愿意讲,是吧?我们帮你打开嘴巴。来人!”

几个暴戾的行刑手一拥而上,抓住王炳坤就是一顿毒打。他们动用了最严酷的刑具,什么老虎凳、站钉板、跨飞机、吊炸弹、滚烧铁……企图用酷刑逼王炳坤承认是共产党员,并要他供出自己的同志和上级组织。

王炳坤的嘴角被撕裂了,门牙被打掉了,牙龈处有一个可怕的血洞。眼睛完全肿在一起了,半个脸青紫并可怕地扭曲着。头发被拽掉一小撮,头上出现一片浅浅的血坑,人则处在半昏迷状态。

在两三个小时的“审讯”中,王炳坤经受住了种种酷刑,没有吐露半个字,果然像石头一样顽固不化。几个行刑手黔驴技穷,只好把他再扔回大牢。

特刑厅严酷的刑罚摧残了王炳坤的身体,却没有摧垮他的意志。由于王炳坤抗刑不供,特刑厅对他无法定案。

冬季的天短,时间越发感到过得快。

经过马不停蹄地一番周折,牛庆福终于找到了刘希民。他气喘吁吁地说:“老刘,有紧急情况向你报告,王炳坤同志被捕了。”

“啊,不是刚刚上报城防图吗?任务完成得很好啊!”刘希民大吃一惊,“啥时被捕的?”

“昨天晚上。”

“嘛原因?”

“据余开儒说,地政局的一个处长向余开儒追查外露的城防图,下班后他去王炳坤家通报情况,可能被特务跟踪了,很快王炳坤就被捕了。”

“余开儒情况怎么样?”

“余开儒今天没去上班,我以为他病了,去他家看望他时,才知道出事了。他已经去他表哥那里躲避了。”

“也好。”刘希民立即作出下一步安排,“王炳坤不知道我的身份,我暂时不会有危险。他可知道你的身份和住址,你也要避一避。另外,我们要搞清楚王炳坤被捕的真实原因,并想办法营救他。”

“好,我去想办法……”

送走了牛庆福,日益凶险的局面令刘希民一刻也不敢停留。他立即去找国民党保安旅的少校营长曹昌南,去营救命悬一线的王炳坤。

曹昌南也是刘希民发展的共产党员,他利用自己所在的重要职位,为党做了很多卓有成效的工作。

保安旅是天津国民党的一个新建制。国民党军队由于不断被解放军大量歼灭,平津一带防务已呈捉襟见肘之势,为了实现傅作义“固守天津”的企图,华北“剿总”于今年九月在天津成立了由警备司令陈长捷兼任旅长的保安旅。

在反动的高压政策下,保安旅征得了八千人,编成三个团。曹昌南就是利用征兵之机,打进保安旅的。

说来也凑巧,准备外出执行军务的曹昌南远远看见刘希民向他走来,就主动迎了上去。他把刘希民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急忙问:“老刘,你咋来了?”

刘希民刚强有力的嘴角微微动了动,然后往四周扫一眼说:“有一件急事要你帮忙。”

“嘛事?”

“我们的一个同志昨天被捕了,就是地政局的王炳坤同志……”刘希民介绍了事情经过。

“被关押在嘛地方?”

“特刑厅。”

“特刑厅?那可是一个有去无回的阎王殿!那里的刑法极为残酷,特别是有一种交错审讯法,一般人都抗不住,审得无罪者都承认有罪。他们遵照蒋介石‘宁可错杀一千,不让一人漏网’的旨意,凡被抓进去的人都很难再出来。”曹昌南又说,“还好,我认识那里的一个审讯官,平时称兄道弟的,能够说上话。那个人特别贪财,我送点钱过去,兴许能把人救出来。好在王炳坤刚刚被捕,还没有立案。”

“好,你先带些钱过去救人,回头我把钱再还给你。”刘希民激动地说,“老曹同志,太谢谢你了。你为党做了那么多工作,你是一位优秀的共产党员。”

“老刘,你过奖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请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尽快把王炳坤同志营救出来。”

“谢谢,谢谢……”刘希民握住曹昌南的手重重地摇了几下。

此时,他们的心脏在跳着同一个旋律,共鸣着。深厚的阶级感情,使他们的思想与愿望紧密地融合在一起,互相给予更多的信任与力量。

这天下午,如贫血一般的阳光从铁窗射进特刑厅的审讯室。这个像大仓库一样的审讯室,里面摆着各种刑具。

在一个沾满血渍的老虎凳上坐着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太太。她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上留下一道血痕,身上的棉衣绽出了棉花,明显受过刑法了。

老太太旁边站着一个女狱警,那如花似玉的脸上有一种冷酷无情的阴影,就像剧毒的天仙子花。

被打得皮开肉绽的王炳坤一走进审讯室,第一眼就看到自己的母亲坐在老虎凳上受刑。一夜之间,母亲苍老了许多,脸上细碎的皱纹里藏满了细碎的仇恨。他顿时头冒金花,心如刀绞。

母亲看到王炳坤艰难地走进来,微微挪动一下身子,纵横的老泪滑过脸上的皱纹,滴到衣襟上。她声音嘶哑地喊道:“儿啊……”

几天前,特刑厅审讯一个打进天津关卡的地下党,对此人动之以甘言,诱之以厚利,并施之以酷刑,均毫无效果。最后,为了救下作为人质的母亲,那个人终于叛变了,供出了他认识的几个地下党员,还说天津的城防图已被地下党窃走,送到解放军那边了。那个胖审官还想用这种手段,企图撬开王炳坤的嘴巴。

王母看到儿子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眼泪直往心里流。作为母亲,她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儿子,她为她的无力无奈感到羞愧和痛心。即使兽类,在危难时刻也会奋不顾身去保护幼崽,而她连这一点也做不到。

“人就是这样,敬酒不吃吃罚酒。” 胖审官阴阳怪气地说,“我倒要看看你的心肠有多硬,是你和共党亲,还是和你老娘亲。”

“妈妈,儿对不起你,让你受罪了。”痛哭流涕的王炳坤强打精神说,“放开我母亲,放开我母亲,你们不能这样!”

“可以放了你母亲,这要看你的态度了。”胖审官露出变态的笑容,“我劝你不要再当逆子了!你死了倒好,早死早托生,难道还要你亲娘老子陪葬吗?你们共产党是不是太残忍了?”

“这不关我母亲的事,你们赶快放了她……”

就在这时,一个狱警从门外匆匆进来,咬住胖审官的耳朵嘀咕几句。胖审官便临时停止审讯,大步向门外走去。

大约十几分钟后,胖审官回来了。他在椅子上一坐下便继续审讯,但口气明显缓和了不少。

“王炳坤,我问你,是不是余开儒给你的城防图?”

“是的。”王炳坤马上纠正道,“准确地说,应该是我向余开儒借用的地图。”

“余开儒住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我没去过他家。”

“好,我相信你的话。那么,城防图交给谁了?”

“我再说一遍,那不是城防图,是一张普通的地图。”

“你把那张地图送给谁了?”

“没有送给谁,那张地图还放在我办公室,它是我绘图参考用的。”

“那张图还在你办公室?”胖审官满脸惊喜,露出了嘴里闪光的金牙。他得意于这个踩在鬼门关的犯人给他提供了一个发财的机会和有利于开脱的说辞,即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有罪,“你为嘛不早说?”

“你没有问地图放在什么地方呀!”

“好了,我派人和你一起去地政局,看是不是那张地图。”胖审官向王炳坤使了一个眼色,“只要那张地图还在,就能洗清你的罪过……”

王炳坤是个硬骨头,自被捕以后,他就抱定一个信念:忠于革命忠于党,宁死不屈!

信念的力量是无穷的,是巨大的,是不可战胜的。

王炳坤虽然遭受酷刑的折磨,但他始终咬紧牙关挺住了,没有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员,没有承认自己有罪。

王炳坤最终被释放了,他搀扶着母亲豪迈地走出了特刑厅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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