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夜,万里黄梅

应该是两千年即将到来前那几天,我去了重庆。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忽然就被邀请去的,万里迢迢啊,竟然就去了,去参加一个大会。其实我是可以编个理由推辞不去的,之所以选择了去,除了工作需要,其中还包含了自己也说不清的希冀,朦胧中似乎期望能在世纪之交遇到一点什么振奋自己的东西。手提箱里除了塞满御寒的衣物,还放了一本自己的散文拙作《高窗听雪》。书是有意带的,但送给谁却不知道。我想,只要离开死寂无聊而又无可奈何的办公室,到新地方走走,哪怕来去匆匆,也会有几缕清风吹进寂闷心田的吧。

下了飞机一看,十多年前曾见过一面的重庆已面目全非了,高楼林立有如我到过的日本东京和从电视里见过的香港,真像有人比喻的,是一片水泥的森林。那些不甘低谁一头的楼们被希望它越高越好的主人提拔得更高了,似乎有点拔苗助长般高起来的,加上终日不散的雾,于是就使人更加感到压抑。出席的是同行们的会,该是能寻些共同语言的,但大家都在忙选举,匆匆的竟没有坐下来聊一聊的人。晚上参加了两次很刺激的夜生活活动,心情也没弄好,随我而去的两本《高窗听雪》便躲在提箱里动也没动。空闲时我只好上街散步,打算遇见商场进去买点重庆特产回家过年算了。

直接从长江和嘉陵江里弥漫上来的浓雾使这个庞大的山城显得更加拥挤,直撞人的雾里匆忙走着染黄染红头发的少男少女,也有手持竹杠和绳索来自乡下的“棒棒军”(用短竹杠挑脚卖苦力的),他们,以及五颜六色的广告牌在眼花缭乱的霓虹灯光里向我显示着陌生。就在这样心境下的一个中午,我的眼光忽然被街头一簇跳动的鲜黄吸住了。那新鲜生动而又星星点点的黄色,捧在一个走着的,包红头巾的布衣少女手中,她双肩背着的竹篓里还有一大团同样灵动的星黄。我清冷多时的心田立刻有股暖流穿过,暖流推动我向红头巾少女捧着和背着的似乎在向我眨眼的星黄走去。我认定那一定是梅花,虽然我从没见过黄色的梅花,但她的长相和灵韵定是梅花无疑,似乎我们在什么时候的梦中见过的。我立刻感到,我的迢迢万里之行就是冥冥中被她召唤而来。那乡下少女说这花叫腊梅,是从她家的山里剪下的,赶在新年前到城里来卖。她回答我时还带着一丝羞怯,那腊梅似乎也跟她一同羞怯着。我仔细端详开了的一朵,那小小花瓣黄得几近透明,似乎玉石雕就一般剔透。待开的花苞圆圆的,像一颗颗要滴出水来的活玉珠子。我因感冒而嗅觉失灵的鼻子也闻到一股直沁肺腑的幽香,那是没有一丝污染的天然清香,没有一丝虚假的真香。此时我忽然想到,十多年前有位朋友送我一本咏梅诗,上面写有一句话:愿地上洁白的雪永远不要化。于是我感觉到,腊梅的幽香是雪培育出来的,我家那边正是下雪的时候啊。我立刻决定什么也不买了,就买一抱腊梅带回东北去。但我定的是第二天傍晚的机票,现在买下会影响她寿命的,我便问女孩明天是否还来卖,她说来的。我怕她一旦有事来不了,又问她哪里还有卖的,她说还有她母亲和姐姐也一同来卖。我问明她们卖花的地方,以及腊梅的习性和瓶养的注意事项,决定明天去机场前再买。

不想晚饭后东道主改变了接待计划,通知明天早饭后带我们到北碚区的北温泉公园游览,行装要随身带着,到时直接去机场。我一时急了,腊梅还没买呢。在别人看来这简直是微不足道连芝麻粒儿也算不上的事情,几枝山里人卖的淡花算什么呀。可不知怎的,我感觉这腊梅于我不是可有可无,如果与她失之交臂,整个2000年我都会不快活的。已往的生命中,自己深爱却失之交臂的东西太多了,不能再这样。我推掉别的事情,找了个伴儿陪我上街去寻。天已经暗淡下来,霓虹灯也开始亮了,还能有人卖腊梅吗?我们在人多的几条街上走来走去,惹得好几个艳俗的暗娼靠近我们直挤眉弄眼,那多情而俗鄙的眼光像钩子想把我们勾了去,甚至有男皮条客直接上前拉我们。我知道她们那不洁净的热情是为了骗钱。扫兴之余反倒更加刺激我要找到腊梅的欲望。甩掉这些丑陋的热情后,我们继续沿街寻找,真的在路边一个电话亭边发现了一束,不过被一个着装和面目都十分清纯的女孩擎着,她正在打电话,听口气像是跟她过生日的朋友解释迟到的原因。我知道她的花肯定不是卖的,我却想商量她能卖给我,但话到嘴边还是改了,不能夺人所爱。我问她是从哪里买的,她说是在花市。她耐心告诉我花市怕是要散了,并且整个花市只有一人卖腊梅,要买得快些去。她甚至比卖腊梅的人还热心,详细指点怎么走怎么拐,我们刚转身她又叮嘱说不打的士肯定赶不上了。我们就连忙打了出租车赶到花市,果真只有一家卖者正在收摊,而且花摊上只有不多几束了。谢天谢地,我总算找到了腊梅。我把像样点的都挑出来,共有五束,都买下了。小心翼翼捧回下榻的宾馆,放在近三十层高的楼窗边,心里不由生出巨大的满足。凭窗眺望夜雾遮着根本就看不见的远山,倒像是看见了腊梅生长的山坡。还有将近一天两夜才能回到沈阳,不精心照料,会枯萎了啊。我费心将她们捆成一大束,又到楼外商场买了一只大塑料袋子,装上水,再把腊梅放于袋中。夜里睡不实,起来看了几次,发现塑料袋被梅枝扎了洞,水都流掉了。便又琢磨再三,想出把毛巾蘸了水包住腊梅根部的法子。

第二天陪我们去游北碚的一行人见我带了一抱腊梅,有的笑,有的唏嘘,有的惊疑,但表达得最鲜明的是赞美。邵薇女士赞叹连声,说这是重庆最高雅的花,也是她最喜欢的花,她们老家万县的山上就长有这种花。她还当众说,没想到时下中国男人中还有如此难得的审美情趣。邵薇小姐刚从美国留学回国,师从美国一所著名大学的文学写作教授金奈尔。金奈尔同时又是著名诗人,曾获美国最高文学奖——普利策诗歌奖,邵薇也因自己的直接英语写作而获美国女作家奖。邵女士赞美完腊梅便感叹起中国文学来。她在美国留学四五年,泱泱十三亿人口的中国文学,虽然每年的新作铺天盖地,可是面对不懂汉语的美国以及西方国家,几乎如这深山腊梅一样,虽然很美,却不被人知。她的获全美最高文学奖的诗人导师已七十有余,对中国诗人除李白杜甫外几乎一无所知。金奈尔先生在指导中国女弟子英语诗歌写作时,才感觉到中国文学的不可小视。留美女士能把她家乡的腊梅与中国文学联系起来赞美与感叹,更增加了我的欣慰。一路浓雾沼沼,一二十米外都看不见东西,这反倒使我高兴,我的腊梅在雾中就不会枯萎了。后来我在雾中的北碚山上看见了一株腊梅树,在一片高大的名贵树种里,她显得有些单薄,但一眼看去就给人不同凡响之感,那是一种高雅的单薄,一种傲然的低矮,她的境界与灵韵绝对超乎周围所有草木。多日来心中积郁的冷清被雾中山梅一挥而去,我更加感到充实和富有,一行人只我拥有一大束腊梅啊!

直到傍晚,大西南的腊梅才几经辗转跟我登上飞往大东北的飞机。随身带的还有一把长刀和长剑,通过安全检查口时刀剑被扣下了,有腊梅在,我并没怎么懊恼。所以众多旅客中,只我什么也不带光捧了一大束花反而心满意足。为了保护好腊梅,我在机舱最后边找了两个无人能碰及的座位,离卫生间也近,花干了可以弄点水洒一洒。我刚坐定,机上最漂亮一位服务小姐就走到花前,我以为她让我把花拿走,不想她十分感兴趣地问了好一阵是从哪儿买的以及怎么养等等,而后便又忙去了。后来每次走过腊梅,这位小姐都文雅地看上一眼,同时还要看看我,那匆忙的眼神里明显带有敬意。给旅客送饮料时我也明显感到受了她的特别关照。我一个其貌不扬也不年轻的旅客,因何得到漂亮小姐的敬意和特别关照呢?喝下她送的热茶,我忽然想到,她是如我一样特别喜爱梅花吧?待她忙过一气歇下来时,我这样一问,她竟十分惊喜地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说了我的判断,她更加欣喜,竟蹲于我座位边哼唱了一只歌儿,还把歌词给我写在一片纸上:“雪霁天晴朗,腊梅处处香,骑驴儿把歌唱,铃儿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好花采得供瓶养,伴我书香琴韵,共度好时光。”字也写得很娟秀,像她的容貌和神态似的。没想到天空中飞来飞去的现代女孩还能有如此深厚的古典情趣,不仅爱梅,而且喜雪,使我又想到昨夜街头浓妆艳抹挤眉弄眼的暗娼们了。我像又遇见了一株亭亭玉立的山梅,情不自禁问她想不想要几枝。她说早就想了,只是见我带得万般珍惜,没好意思说出口。后来我就悄悄分出几枝,连同写在一片破纸上的两句话送给她了。“天上送你一束腊梅,地上一定有雪伴她开。这是两千年即将来临的夜晚,她一开就是二百年。”我丝毫没期望什么回报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么己之所爱施与了知音,不就是最大满足了吗?

飞机迎着万家灯火降落在沈阳机场了。我又小心翼翼捧起那一大束腊梅走向舱口,这时爱梅的女孩迎住我并将一只手伸给我。我以为她是同我握手道别,不想她递给我一张小纸片儿,上边是她匆忙回报我的诗句,字仍然那么娟秀:“在这世纪末的冬夜,谢谢你天上送我腊梅,幽幽清香融融暖意,两千年也化不尽地上的雪。”我无比珍重地捧着腊梅和她的诗句回到家里。第二天我便把带到重庆又带回沈阳的《高窗听雪》寄给她了。

带回的腊梅我没舍得独养,又分出几份送给了好友。在严冬的沈阳,送出一份鲜花不是容易的事,尤其腊梅,花蕾一粒一粒长在枝上,一颠一碰都会掉的,还怕严寒冻伤了她。但我都在新年夜之前安然送出了,我希望她能给朋友们的新年带去一份喜悦。

新年的第一天,不仅沈阳,几乎整个东北都下大雪了。那雪,棉絮一般纷纷扬扬,白蝶一般翩翩飞舞,就像专为欢迎南来的腊梅而下。夜里,已经很晚很晚,我写累了,便与梅花一同伏在窗前,倾听北国两千年的第一场大雪,那是多么少见多么美妙的雪啊。忽然电话铃声响起。我先还怪电话打扰了我赏梅听雪的心情,不料静静的落雪声里传出的竟是飞机上那漂亮女孩的声音:“老师啊,您送我的梅花开啦!”

我不由得一阵狂喜,心下似有长长的春风拂过,窗前的梅枝也兴奋得跳跃起来。灿烂的夜色中,千里万里的飞雪都在我眼下变成了怒放的黄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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