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夜、我的神曲(下)

朱大楠试图去理解老头的话,却捕捉不到一丝奥义。他开始怀疑自己置身于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境中,梦里的世界怎么可能会有道理和逻辑可言呢?

不绝于耳的觥筹交错吵得朱大楠头痛欲裂,愤怒和暴躁渐渐充满了他体内。环视四周,一桌桌看似体面的宾客都在开心的饕餮着取之不尽的美味佳肴,一张张笑意盈盈的脸上写满了虚情假意。突然间,宾客们好像同时发现了朱大楠,他们立刻端着酒杯齐身起立,热烈的迎接他的加入。

这种热情令朱大楠难以接受,他觉得自己正被无数贪婪且自私的灵魂团团包围,而他打从心底里厌恶与这些丑恶的灵魂共处一室。

朱大楠想问问老头这里都是些什么人,低头的一瞬间老头早已不知所踪,取而代之是一位身着大红连衣裙的妖媚女郎。女郎的胳膊像蛇一样盘住了朱大楠的脖子,吹气若兰的说:“这里好不好?你愿不愿意永远留下来?”

朱大楠下意识想躲,女郎的另一只手立即捧住了他的下巴,娇嗔道:“看着我,别转头。只要你转头你就再也看不见我了,你舍得吗?”说着话,鲜艳欲滴的嘴唇主动送上前来。

一股冲动直冲朱大楠的太穴,他克制不住住本能的欲望将嘴巴迎合过去,心里想的却是:我要完蛋了,我要彻底完蛋了……

美女的樱桃小嘴突然变成了一只血盆大口,呲出森森的尖牙仿佛要把朱大楠生吞了一般。朱大楠大惊失色,慌忙伸手阻挡住那只大嘴,最尖锐的一颗牙齿紧紧贴在他的喉咙上。

力气一点一点的衰竭,朱大楠所有的肌肉都在控制不住的**着。周围的人群哈哈大笑,每眨一次眼皮都会更换一批新的陌生面孔,却同样的举止粗野不怀好意。意识越来越模糊,秘秘麻的人丛在朱大楠的眼中很像四面冰冷的棺材板,他则躺在棺材里痛不欲生。恍惚中,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他面容依然年轻的父母耐心的教他说爸爸妈妈,恋爱时的妻子温柔如水的依偎在他身边,步履蹒跚的儿子跌了一跤向他撒娇索要抱抱,饥肠辘辘的弟弟守着餐桌上已经冰凉的红烧肉等他回来再一起吃分享,身处异乡的妹妹走进一家商店拿起件外套自言自语的说我哥穿肯定好看……

那一刻,朱大楠突然发现自己犯下了一个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曾几何时,他也是个彬彬有礼善解人意的君子,多年之后却任由生活把他打磨成了一个冷漠、庸俗、市侩又充满抱怨情绪的失败者。挫折使他敏感,可敏感仅仅纠结于记恨别人带给他的不快,从未想过自己的所做所为也会让身边的亲人难过:记不清多少年没有给父母倒过一杯香茶了;替劳累一天的媳妇打盆洗脚水会被人嘲笑妻管严的;儿子生下来就是欠我的,打骂必须随我的心意;若不是为了供弟弟上学我肯定会有更好的前途;妹妹出趟国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不就是命好赶上了好年景吗?

多年来的积怨化做朱大楠身体的一部份,一种做恶的欲望,仿佛难以挣脱的镣铐时不时地煎熬着他,绝症不过是把他转变成魔鬼的最后一句咒语。而这张支着獠牙的大嘴,正是对他心中恶念的惩戒。

想到这些,朱大楠放弃了挣扎,只剩下遗憾不再拥赎回过去罪孽的机会,无法弥补对亲们造成的伤害,悔恨由于自私而虚度了一生的痛惜。他在心里暗暗的祷告:“我愿接受一切的惩罚,只要有一天让我离开这些丑恶灵魂。”然后,他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一束温暖的光照到了朱大楠的眼皮上,四周忽然安宁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祥和笼罩住他的全身。他诧异无比,重新睁开双目发现自己置身于明亮之中。他开始感受到温暖舒适,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如此美好,难以言表的美妙。杂乱无章的汽泡在他身边的空间漫天飞舞,仔细观察,每个气泡里好像都存在着一个小小世界,女娲、黄帝、盛唐、罗马帝国、巴比伦、挪亚和亚伯拉罕等所有叫得上名字时代无一缺席。朱大楠甚至不需开口便能轻松的与这些微小世界中的任何一个人交流。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传递来所有问题的答案,每个人都充满了和蔼的善意。

时间停滞了,过去、现在和未来融为一体。朱大楠可以在瞬间穿梭到任何地方,见到任何想见的人。一瞬间,他很想找到自己的亲人,对他们深深的说一句抱歉。一个巨大的气泡飘到朱大楠的面前,气泡表面的薄膜上反射出五彩斑斓的颜色好像一幕全息电影,演绎着他的整个一生,从出生到用布条勒死自己的所有过程。

朱大楠目不转睛的盯着气泡,终于,他的父母妻儿弟弟妹妹们轮番上场了。当剧情发展到他颤抖着双手将毒药倒进饭菜里的时候,朱大楠再也安奈不住激动的情绪,他歇斯底里的咆哮着:“不要!不要!住手,快住手——”

一阵钻心的刺痛袭来,有股力量抓住朱大楠的脖子拼命向下摁,这力量是如此强大,将气泡撕扯得四分五裂陷入黑屏,再次映入眼帘的只有一个戴着口罩瑟瑟发抖的法医。朱大楠全身冰冷虚脱,被立即送进医院。经过一系列的检查之后,人们惊奇的发现,朱大楠体内早已扩散得到处都是的癌细胞竟然奇迹般的消失了,只需在医院观察几天,便可以送回看守所里等待即将到来的审判。留院观察的这段时间,李大爷恰巧也住在同一间病房。

恢复了健康的朱大楠在《我的神曲》中写道:

在那个与任何人只有一面缘的世界里,没有感情,留不下任何美好的回忆。我突然意识到每天与无数陌生人擦肩而过此生却不再重逢真的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这段经历使我懂得了珍惜生命中的每一位过客,他们的音容笑貌才是我今生能带走的全部。

直到有人把我当成尸体切开的时候,我就开始不断的审视自己的内心,回顾过去犯下的错误,寻求家人的谅解。我想,这会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现在的我只能独自面对一切考验。然而我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我,如果有人问我你现在的信仰是什么?我的答案是:保持善念。这个宇宙中所有的能量都是因为善意而存在的,没有例外。假如你感觉到了敌意,别胆心,其实你只是对造物主产生了一点小小的误解。

删除字典里“永别”这个字眼,只讲一句再会吧,我的亲人与朋友们。我会在所剩无几的余生中继续寻求智慧,一个可以让人彻底摆脱烦恼无惧生死的方法。

后来据李二大爷说,枪毙朱大楠的当天,他面色从容的与在场所有参与行刑的执法人员说:“因为我的事各位都受累了。回见了同志们,谢谢谢谢万分感谢。”搞每大家全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看官们有没感觉到我的这段讲述与之前《三百六十五夜诡故事》相比跳脱很大,完全不是一个风格。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这不是我的故事,而是一段《神曲》。但丁前辈您老人家千万别误会,此《神曲》非彼《神曲》,此乃死刑犯朱大楠笔下没有发表的《我的神曲》,我想作者也是在向您致敬吧。

万万没想到,十一假期在医院里是我见到李大爷的最后一面。他的病情急转直下,不到两个月便匆匆离开人世,走的时候还不满四十五岁。

出殡那天我上课,没有送李大爷最后一程,周末下葬的时候我跟着我爸一起去了。

两辆借来的车拉着李大爷的骨灰和七八名亲友来到郊外一片小树林,李大爷家的许多先辈都安眠在这里,周围还有不少其他死者的坟头。由于这是一片自发形成近似于乱葬岗子的地方,根本没有规划,一个个坟包各式各样什么造型都有,有些顶子上零散的压着一些纸钱,如果不是在白天应该很有恐怖片的氛围。

李大爷的骨灰盒被安放在一个提前挖好的坑中,披麻戴孝的李小金和李大娘哭得像个泪人。我们这只队伍完成了下葬的一系列礼仪,静静的等着香炉最后一捆香燃尽,然后一起打道回府。正在香还剩一半的时候,从树林外走进来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汉。老汉肩膀上扛着把铁锹,嘴里哼哼着听不出调子的小曲。他见坟地里这么多人,愣了一下,旋即看明白怎么回事,也不说话,越过我们向更深处的一座坟头走去。

那座坟前没有石碑,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土包,上面布满枯草,看样子很长时候没有人清理过了,坟头上还长着一根半米多高掉光叶子的枯树干。

老汉走到坟前把铁锹杵到地上,自言自语的说:“媳妇呀,我又来了。我说我出门干活这一年多怎么这么不顺呢?原来是你的坟上长了棵小槐树。你等着,我这就给它去了根,咱们俩都痛快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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