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柄同虽说出行的场面大,不过不能以二十年前的时代来判定当下。
当下的杭州城是百万人口的大城,不仅仅是大明人,还有数量可观的南洋人和西洋人。这些人有高官、有巨富,人人锦帽貂裘,香车作伴。
尤其是为了发财的西洋人,更喜欢装场面活来显得自己实力强大。
大明开放贸易已经二十年,仅是杭州城就要数万驱船而至的西洋人。
目的就是两个字,发财。
发财的门道也被他们摸了许多了……大多数都不成功,
说起来,大明是允许奴隶贸易的,人口买卖本身也存在了数百年。
也有西洋人把便宜的非洲黑奴和北欧的蛮族女人绑到大明贩卖,可帝国的传统文化太过强大,大部分人贵族、商人都不接受黑奴。
没身份、没地位的人才用这些便宜鬼。
大部分还是喜欢使唤自己人。
尤其黑奴并不十分乖巧,在听说一些‘恐怖’的传说故事之后,这种奴隶更加没人愿意购买。
于是,生意失败。
与此同时,在杭州、宁波、松江、苏州、南京等一众城市纷纷崛起,见识了东方繁荣富裕的西洋人哪怕在黑奴贸易上失败,但并未心灰意冷,他们一直在动心思怎么才能把他们的产品推销给大明人。
从低端的皮靴、刀具,到高端的钢琴或是各类艺术品,不能说这群商人动的脑筋不多,但真正打开大明市场的西洋商人实在太少了。
因而大部分人集中在白银和黄金这样的贵金属领域。
其实葡萄牙人和荷兰人同样在东南亚和南洋群岛面临同样的问题,一方面西欧对于丁香、肉豆蔻和胡椒等香料需求巨大。
但这些远道而来的西方人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拿出来交换。
于是他们诉诸武力。
可以想见的是,如果大明没有足够强大的海军,葡萄牙人一定会动手的。
好在他们看得懂巨舰和大炮,也好在仍然有白银这样盈利的贸易。
可从去年下半年到今年,帝国在北方的权利中枢一直传出要改革币制的声音,这让一众西洋商人恐慌不已。
他们生怕自己的白银贸易在此中断,并带来巨大的损失。
杭州,
这个在西洋商人心中繁荣超过君士坦丁堡的城市,葡萄牙人和荷兰人已经派遣了官方的使臣。
包括那些可以代表葡萄牙政府的大的贸易公司也在杭州设有办事处。
帝国在南洋的军舰不仅促使他们学会先行沟通,而且还领悟了大明社会特有的‘人情世故’。
所以他们会先去‘攻略’顾佐的儿子顾柄同,希望透过他来了解一些当前的动态,并与南洋公司建立良好的、至少非冲突性的贸易往来。
从这个角度来说,顾柄同需要那些华丽的场面功夫,不仅是为了‘忽悠’国内的商人,同样也是为了震慑这些心怀鬼胎的西洋人。
结束了上半场,紧接着便是西洋人来拜访的下半场。
他们不关心帝国对日本的战争,而只关心新的货币改革,
作为顾佐的儿子,顾柄同不仅了解西洋诸国的历史与当前政治,而且他下过苦功夫学习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免得被这帮孙子欺瞒。
阿维罗爵士是他的‘老相识’了,但他也还是没有准话,
“新钱币的具体细节在帝国内部也仍然处于保密状态。
你也知道,帝国皇上的远见卓识可以媲美你所知的任何一位罗马帝国的伟大君主。他的一些思想和判断,即便是最了解他的人也很难猜测到。尤其货币改革是全新的事物,说实在话,如果不是北方传来声音,我都不明白大明的货币存在问题。”
阿维罗爵士则很急切,
“亲爱的顾公子,我非常理解您所面临的混沌。但也请你理解,白银贸易是当前东西方最为主要的贸易方式,不仅仅是我们,荷兰人、西班牙人,所有从西方来的商船都花费了巨大的代价运来白银,一旦白银贸易被切断、或者只是面临被切断的危机,这个打击都是致命性的。”
说着他还着重强调了一句,“这就相当于是对他们的谋杀!”
他的两只手掌向上,紧紧抓住又迅速散开,动作有一种东方人所不具有的夸张。
夸张到顾柄同不理解,“可现在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你说的是真的。”
阿维罗想笑,“是的,但是南洋贸易公司已经开始变得谨慎,你们将所有的贸易付款押后。我很了解这其中的套路,白银若是不被使用,则必然会按照某个比例进行兑换。这个比例是多少?没有人能告诉我!”
如果这个比例不合适,很有可能导致他们购买的商品实质上是涨价的。
“我们只想保持原样。”他再次强调。
“这是不可能,一旦帝国使用新的货币,南洋公司不再会接受白银,我们拿过来又花不出去。”
阿维罗爵士是很认真的,“如果这样,这一定会伤害我们双方友好的贸易关系。”
顾柄同不喜欢这种半威胁的说话语气,“那又怎样?如果觉得不划算,你们可以不和我们开展贸易。去别的地方找丝绸、茶叶和香料啊。”
真有别的地方就好了。
这个葡萄牙人的脸色也变了。
说实在话,他们原先还是喜欢这个东方帝国的,虽然她看起来没办法掠夺所以显得有些可惜,但东方龙喜欢白银,他们愿意为了白银卖出一切。
这样也很好,他们可以满世界寻找白银。
但如果这一点也没有了,那还有什么优点呢?
其实阿维罗也责怪自己,他应该更提早的预备这一切的发生。
东方帝国在金银岛发现了银山,白银对他们来说已不再稀缺了。
这次对谈不欢而散。
顾柄同回到家里之后就向自己的父亲顾佐‘告了状’。
年过六旬的顾佐正在拆封皇帝给他的密信,不动声色的收起来以后,他收拾了下心情。
他这几个儿子,算是老二顾柄同最为聪明,不仅不叫他烦心,而且在很多方面对他也有助益。
他的这个角色不是单纯的官员,不与商人接触是不可能的,他的儿子算是个很合适的桥梁。
顾柄同将在外的事情说了以后,顾佐先问:“大明与南洋诸国的条约,你没有讲吧?”
“一字未吐。儿子哪有那么蠢笨?这样的条约是一致对外,这些西方海盗听到估计脸都绿了,我怎么会早告诉他们,让他们准备?”
“嗯。”顾佐没有吝啬赞赏,“你先前的预料也很准确。今年又是旱灾、又是战事……而且王阳明也已详奏皇上正德二十年江南粮价波动之事。以未雨绸缪计,提前输入粮食确为必行之事。”
顾柄同嘿嘿一笑,“早该如此了,以当前世界形势,本就是强者为尊,大明既已开始占据海外领土,那还是大大方方的做,那个吕宋国王又能怎样?总不至于咱们辛辛苦苦在那里种出的粮食都便宜了他们吧?”
顾佐长叹气,“朝廷有朝廷的大局需要顾。况且,名不正言不顺,国虽大也不能随意欺凌小国……”
顾柄同是年轻一代,年轻人的思想负担总是更小,在他看来哪有那么多的顾虑,尤其看到西洋人的恶行以后,更觉得大明实在是太过文明了。
所以他直接出声,“爹,不管朝廷要顾虑什么,眼下这个决定已经做了。那么差使就落在了您的头上,我这边……”
“你是说汇集商人去吕宋占地?”
“时间紧迫,耕种土地不似棉衣厂加几台机器和人手就能提高产量。”
顾佐想了想皇帝的殷切嘱咐,最终还是点头了,“好。那就在南洋公司成立一个下属粮食贸易公司,流程上为父去向皇上禀奏,具体你去推动。让他们放心,他们产出的粮食,由贸易公司统一收购,只要他们种得出来!”
“好!”
顾柄同心中激动,他相信只有通过利润的刺激,以商业的手法才会尽快的消化那片新占土地,否则干等移民一铲子一铲子的,还不知道要到哪天呢。
其实种粮食并不会发多大的财,但发财这件事本就困难,尤其今天不似二十年前,那会儿没什么人搞海贸,几个人凑个资本,弄条船出海一趟,只要安全往返就是数倍的盈利。
但现在商机已经不多了,能找着一个就烧高香吧,哪里还会挑三拣四。
“别急着走。”顾佐追问了一句,“那帮西方强盗怎么说?”
顾柄同认真了一下,“爹,他用了谋杀这样的字眼。以孩儿对西方人的了解,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是商业民族。现在朝廷一手货币改革,会让他们的白银贸易利润大降,一手缔结条约,又会让他们在南洋的香料贸易受到阻挠。孩儿以为,不能过分低估这些强盗的狠绝与疯狂。”
顾佐站起身,背着手望向窗外。
良久。
“知道了。”
顾佐准备在和皇帝的密奏中禀明这个情况,料敌从宽,这总不会是坏事。
顾柄同则告退,“那儿子去催促他们了。”
出钱出人,想办法把南洋的海外的物资往回运,而不是不能吃不能穿的白银。
不过这种论调有些偏激,白银本身还是具有货币属性,能够购买到东西。
只能说以前大明是吸纳白银的黑洞,现在白银不稀缺了,也要开始变成吸纳物资的黑洞了。
说起来东方帝国多么富饶,但同样正在发生的事实是不少人还吃不饱饭呢。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当然会在用丝绸换白银,还是用丝绸换粮食这两者之间做出正确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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