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过后的几天里,陈恒突然就成了林府的常客。这事说来搞笑,他原以为自己是来好好上课,补充课外知识。
哪想到这两日所做的,都是端茶倒水的‘小厮’事情。陈恒倒没有忌讳此事,他也能看出来,林伯父是借着这个机会,把他带在身边多见识些世面。算是弥补他这个寒门子弟的先天不足。
毕竟能在这个时间,来林府登门拜访的客人,不说是非富即贵。那在扬州城里,也称得上举足轻重。府衙六科的主簿是少不了的,上来攀关系的富商更不在少数。
每每这些人上门,陈恒就陪着伯父一起待在书房,一边记下对方的人名和长相,一边看着他们跟伯父高谈阔论的同时,积极扩宽自己的知识面。
其中的妙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因都是近在眼前的实例,每当客人走后。林如海又会抓着陈恒开始现场讲解,这次客人来的目的,以及每句话的深意。
对方到底是别有目的,还是另有所求。陈恒每每有答错的地方,林如海就会惩戒他做一篇文章。
林如海的父亲过世的早,在他考中举人、进士后。也是在官场上,独自摸爬滚打过好长时间,才逐渐积累下这些智慧。
世上看书的人那么多,会用的人却很少。
木匠学会手艺,就能打造成品。那读书人呢?读好书,就能安邦治国吗?
“恒儿,你要记住。”在结束一番讲解后,林如海语重心长道,“就像前日你自己说的,读书跟当官是两件事。读完书的人,一厢情愿的以为自己还在跟知识打交道。
史书上那些怀才不遇之辈,大多受困于此。以为凭借一身学识,就能行走天下。是他们蠢,是他们读读的不够好吗?其实不然。
只是他们忘记了,从他成为官员之后,就是跟天斗、跟地斗、跟人心斗。如何因势利导,如何掌控时局,把握人心为己所用。
在这个基础上,能做到秉持本心,克制私欲、造福一方百姓,才是真正的圣贤济世之道。”
“是,伯父。”躬身听训的陈恒连忙抬手行礼,他是真的感谢林如海,愿意如此耐心教导自己。
他突然想起曹公在红楼里的一幅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林如海对陈恒而言,是他人生中遇到的第二个贵人。第一个贵人是王先明,夫子在山溪村亲手雕凿出一艘小舟,又推着小舟亲手交给林如海,让后者可以带着陈恒进入一个新的世界。
这日,上门拜访的人有些多。林如海才跟陈恒说完,一名意想不到的客人就出现在两人面前。
“学政。”陈恒连忙朝着走进来的人行礼。
穿着大袖文士袍的梅堇,也是被陈恒的出现吓一跳。不过他养气功夫十足,先跟上官林如海打过招呼,才把话题落在陈恒身上。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最近功课可有认真攻读?”梅堇语气亲和,听上去倒像是个许久未见的长辈。
天可怜见,陈恒在书院的这些年,只在薛蝌、素昭身上看到这份待遇。正思考着如何回答时,林如海已经出来替他解围。
“这不成器的小子,去年因为流民之事,耽误了些文章功夫,这几日就被我抓来亲自教导。”林如海呵呵一笑,对着陈恒摆摆手,“恒儿,给你师长倒茶。”
“是。”陈恒应声而动,连忙起身拿过茶壶。
恒儿?这陈恒不是个乡下穷小子吗?怎么跟新任知府关系如此亲近?梅堇心中暗叫糟糕,早知道以往在书院里,就该对这小子好些才是。
等到陈恒倒完茶,梅堇已经做出反应。知府既然用了‘师长’这个词,说明不太想在明面上谈公事。
那自己就顺着他的话锋,往下谈就是。心中生出计策,梅堇到嘴边的话就变成。
“安置灾民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小小年纪能有这份胆识和气魄。纵然耽误些功课,以恒儿的天资,只要稍微用功一番,也足以胜过大多数平庸之辈。
世兄,也不用过多苛责恒儿。我在书院时,就觉得他是个有出息的,将来成就怕是还要在我之上。”
听着梅堇的附和声,陈恒的表情甚是微妙。对方直接以‘恒儿’一词称呼自己,还真叫人亲切的有些古怪呢。
不过他倒不会把梅学政的话当真,这话就跟‘你家孩子其实是个聪明孩子,只要肯下功夫’一样,只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即可。
‘世兄’林如海微微一笑,只端起茶邀请着梅堇共饮一杯。两人放下茶杯后,又拿着琴棋书画之事稍作闲谈,气氛显得很既轻松又愉快。
梅学政看在眼里,心里却急得很。他这次来林府拜访,是想着上门交投名状。
如今朝堂中党争不休,他这样上无靠山下无助力的中间派,正为进京之后的前途头疼。
能在扬州当上几年的学政,已经是他祖坟冒青烟,走了狗屎运。梅堇可不敢指望,这份好运气能带到京城。
京师里各衙门的官职拢共才那么几个,一个萝卜一个坑,要是这样草率入京,能落个什么好位置才真是见鬼了。
好在这梅堇也不是全无脑子,他绕了一圈话题,又借着林如海的话头,引出陈恒在府内所做的策论。梅学政拿起文章看过之后,连声叫好。
“写得好啊,仅凭此文,将来拿个院试头名,也是易如反掌。”梅堇说完,又故作惋惜道,“可惜如此佳才,不是被我亲手点中。恒儿,你怎么不在为师任上时参加院试。白捡的好事,也不知道是要便宜李卞还是田安了。”
对于管着科举、功名的学政来说,出一个少年秀才,那就是实打实的政绩。梅堇明面上是在惋惜错过陈恒,可话里真正的意思是在告诉林如海,下一任扬州学政不是李卞就是田安。
林如海听出来这点,心中略作思索。虽然不知道梅堇哪里得来的内部消息,不过想来不会有什么差错。只是这两个人选的好坏,可以等对方走后,再好好教导恒儿。
“哈哈,不论是便宜谁,最后都是便宜朝廷。”林如海假装没放在心上,笑着看了陈恒一眼,“你可莫要把你师长的话当真,切记骄傲自大马失前蹄。接下来的日子,更要用功读书才是。”
“是。”陈恒又一次被伯父拿出来当传话的工具,只好厚着脸皮应下。
伯父,你是不是拿这话点梅堇,不要因为当了几年学政,就骄傲自满啊?
“正是如此。”梅学政不住点头,“陛下要知道扬州出了个少年英才,一定高兴的很。”
说此话时,梅堇脸上恨不得贴上几个大字,世兄,谁不知道你是陛下的亲信啊。你就行行好,替陛下收下我吧。
陈恒这几日经过林如海的教导,也能听出梅堇话里的意思。
伯父用的词是朝廷,可学政却用陛下两字作答,从对话来看,急于表明立场的梅学政,回话是有些毛躁的。
老谋深算的林如海岂会看不出来,他仍旧气定神闲的聊着闲话,所谈的无非是京师的情况。直到梅学政有些坐不住,林如海才最后出声道。
“部堂大人赴京上任时常跟我说,自己在扬州没什么机会跟梅兄深交。想来部堂大人的憾事,等到梅兄赴京述职……”
还不等林如海说完,梅堇已经喜不自胜的起身道:“我亦是倾佩部堂大人的为人和学识,早知部堂大人有此心思,我就该早早登门拜访才是。这,真是我的过错啊。”
昔日韦应宏还在扬州任职时,因左右逢源得利的梅堇,一直惦记着自己的小心思,不敢登门过多拜访。如今韦应宏升任礼部左侍郎,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对方会成为下任礼部尚书。
梅津心中也是懊恼的很,早知道对方有这种官运,当时就应该抱紧大腿才是。
他又说了一堆抱歉的话,表达的无非是往日自己不好意思登门。林如海一一笑着接下,闲谈的差不多时,见林如海突然端起茶,梅堇也知道自己要起身告辞。
等到梅学政欢天喜里的离去,林如海立马拉着陈恒开始讲课,将先前的对话拆解一番后,又问起晚辈还有什么不懂之处。
陈恒仔细想想,就问道,“伯父,学政此人真有大用吗?”
倒不是陈恒贬低梅堇,实在是对方媚上欺下的姿态,叫人难生好感。
而且梅堇在担任学政时,可是出过好几本‘棚规’著作,督促应考的学子购买。
这是名目张大的敛财,只因为这是各省学政约定成俗的旧例。哪怕韦应宏、林如海心中膈应,也不好插手多管。
所谓‘棚规’,就是每个学政自己编成的,关于此次考试的知识点以及考场的规矩等等。一本就要个几两银子,很被一些寒门子弟头疼苦恼。
像这样私下官声不好的人,拉到自己的阵营里,真的会是件好事吗?
“恒儿,任何人都会有他的用处。”林如海拿起手点在陈恒的脑门,笑着指点道,“像他这样见小利而忘命,干大事而惜身之人。你自己想想,等他前脚走进韦兄家,后面太上皇的人会不会来找他。如此拉拢之下,你真的觉得他能坚持的住?”
“那他岂不是转投过去?”陈恒有些吃惊,既然会被人挖,今日为什么还要如此费力?莫非一个梅学政就如此重要,还是因为党政的关系,才导致双方是个人就要抢?
林如海笑着摇摇头,“你还不够了解人心,像他这种人,只要能左右逢源,必然待价而沽。只会待在中间当个哑巴和尚,既不得罪我们,也不愿开罪对面。”
懂了,这种就是传说中的骑墙派嘛。陈恒又继续追问,“那万一对方许下重利,将他拉过去呢?”
“这难道不是好事吗?你自己想想此中的门道。”林如海看了一眼陈恒,示意对方好好发挥主观能动性。
陈恒闭目思索一会,很快就明白林如海的意思。
朝堂的资源毕竟有限,不论是许下什么承诺,总要讲个分配,以及兑现的程度。要总是开空头许诺,事后还怎么取信于他人。
而投入过多的资源,势必会影响到自己派系内其他人的进路,矛盾这不就起来了?空降部队得到火速提升,让其他任劳任怨的老资格怎么看,会怎么想?
这样看来,也许林伯父一开始就没想过要他。
恍然大悟的陈恒,这才真正意识到政治斗争的残酷。他将心中的想法告诉林如海,结果对方又补上一句。
“你还少算了一件事。我们如今正私下图谋巡盐御史一事。有他放在明面上吸引太上皇的目光。贾雨村的差事,才算真正十拿九稳。”
扬州棋圣林如海呵呵一笑,“你现在可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陈恒连忙点头。
“很好,晚上回去写三篇四书的心得给我。”林如海又布下功课。
“啊?!哦。”陈恒面色一苦,怎么作业一层层的往上加,山长的作业还没做完呢。
其实也不怪林如海要求严,他一边希望这孩子能开拓眼界,认识到人心险恶。又担心坏了陈恒的心性,希望他能不忘初心。
才会一边讲解着自己的计谋,一边又要求他继续钻研圣贤的道理。这份得陇望蜀的心情,林如海又怎么会不知道自相矛盾。只是他实在想要教导好陈恒,才会想着既要又要。
这世上,会读书的人很多,会用计谋的人也很多。可能始终秉持本心,不在物欲横流的官场迷失自己,谨记为民、为江山社稷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林如海一身的本事,加上陈恒的聪明好学,若到最后只教出个会当官的庸人,岂不枉费了良材美玉?
两人没有休息太久,又是一位访客上门。
今日真是巧了,怎么上来的都是熟人。
贾雨村见到陈恒时更是吃惊,他早就想过陈恒写的策论如此优秀,背后一定有高人指点,可他万万没想到,教他的人竟然是林如海。
只是不知何故,他跟林伯父的会面,陈恒没办法亲临现场。林如海随便找了个理由,就把陈恒一脚踢出书房。
陈恒得了片刻的闲,索性就在书房外的走廊上闲坐。他继续想着梅学政一事,要是对方坚持住,没被对方拉拢,那林伯父的算盘岂不是落空?
可再一细想林如海的人心之论,又想想梅津之前的做派,陈恒觉得对方肯定坚持不住。只会继续骑墙,或是转投更有利自己的一方。后世常有性格决定命运的说法,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哎。”陈恒摇摇头,今日所见所闻,得以后找个机会写在书里。
林如海跟贾雨村在屋内谈了很久,等到对方走出门时,脸上已经是满面春风。嘴角微微颤动的虎须,叫人一眼看出对方的高兴。
“恒儿,最近功课准备的怎么样?”
“回禀学正,小子未曾有一日敢松懈。”陈恒回答的很是恭谨,林如海教过他,一个人在志得意满时,你对他的态度就更要小心翼翼。
因为这个时候,你表露出来的一分好,会被看成三分。一分嫉妒,会被当成七分。
一朝洗净往日贫酸,在官场上得到贵人提携。贾雨村的心情实在好的不得了,态度谦和的叮嘱陈恒几句学习的要点,才转身告辞。
“有空记得去看看英莲,她时常在我耳边唠叨你。”
“是。”陈恒赶忙躬身行礼,十分妥当的送走这位即将发达的贵人。
书房半敞开的门,让林如海对门外的情形看的十分清楚。他虽听不到两人的对话,可陈恒的样子他是看在眼里。
是个好孩子,没辜负我的教导。林如海欣慰的点点头,等到贾雨村被下人送出门。他才道:“还不进来,在外面吹风做什么?觉得自己身体好,不怕冻吗?”
伯父,你最近真是越来越爱训我了。陈恒撇撇嘴,赶忙往屋内跑。这个男人也有意思,见到孩子进来,又马上考起对方。
“知道刚刚为什么把你踢出去吗?”
“不知道。”陈恒回答的也是理直气壮。
“你这个夫子是穷苦人家的出生。这样的人,往往心思敏感尖锐。常把昔日的困境当成隐晦之事,不愿过多提起。这样的人,往往好面子的很。”
林如海示意陈恒赶紧给自己倒茶,他前面跟贾雨村聊了半天,也是口干舌燥的很,“让他当着熟识的晚辈面前,说些上不了台面的话。那就不是施恩,那是结仇了。你个傻小子,可明白了。”
是这样啊,又学到一课的陈恒连连点头,准备今晚回去就把事情通通记下来。
大概是连见了几个客人,精力有些疲乏的林如海,通知门房挡下后面的客人。又从书架上拿过棋盘,拉着陈恒狠狠下过几局,才身心舒畅的起身回屋小憩。
偌大的书房内,只留下一个陈恒,坐在自己的小桌前,一边总结着今日学到的东西,一边抱着书籍认真翻阅。
他才将山长布置的作业做到一半,身后却突然传来轻咳声。陈恒以为是伯父去而复返,连忙转身道:“伯父,你……”
“诶,我的好侄儿。”笑脸盈盈的林黛玉,不知何时溜进来,正跟着自家兄长作怪。
“你这丫头。”陈恒也是无可奈何,只好摇摇头,“怎么想到过来的?”
“兄长可莫要生气。”明明是自己主动搞怪,结果她又率先怂下去。黛玉笑着端起手中的食盒,道,“玉儿知道兄长学习辛苦,特来给兄长送点心呢。”
又是伺候伯父会客,又是跟着思考动脑,眼下又要总结功课。陈恒一番忙碌下来,确实有些饿了,当即喜道:“还是妹妹懂我,快拿来让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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