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一束一束的绽放，那些红的、蓝的、绿的、银的光芒，掠过漆黑的长夜，将单调空洞的房间程设照出几分特别。

手搭在木窗的横架上，甄英莲驻足思索，却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回忆的往事。

她这短短的人生里，出现最多的人是徐麻子，遇到最多的人却是一个个被拐的孩子。

这两伙人交织成一副漆黑如墨的画面，画面中却有一盏盏荷灯，顺着寂静的长河漂流远去。

徐麻子没有照顾小孩的习惯，拐来的孩子短则待个一、二日，长的也就半个月、一个月，通通都会发卖出去。

这期间，孩子们自然哭闹不休，他又不爱听，动辄就是拳脚相加、连恐带吓。

下手之重，也是打残过几个，事后直接卖到各城的乞儿帮里。

英莲稍微开始懂事后，就会默默的照顾这些孩子。有些卖的快的孩子，她就记住对方的名字。要是能待一会的，她就偷着把自己的食物分出去一点，尽力照顾好对方。

一开始，还有孩子以为她是徐麻子的帮凶，常常连着她一起骂。可相处的时间一久，无不是‘姐姐、姐姐’这样叫她。

越是这样，也越让甄英莲更痛苦。

再没有什么比看着相识之人发卖，更受折磨的事情了。

甄英莲也想过办法，徐麻子虽然每次出去拐人，都会留两个人看家。可人终有走神的时候，她就抓住一次机会，帮着一个小妹妹逃出去。

“姐姐，你不跟我走吗？”

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甄英莲跟这个姓温的小丫头都知道。

那时候她们俩，一个十一岁，一个七岁。

“姐姐，跟我一起逃出去吧。”温丫头拉着姐姐的手，她虽长的不如甄英莲好看，可也算好看伶俐，徐麻子一直想拿她卖个好价钱，才让两人等到这个机会，“我带你回家，去找我爹娘，我们以后一起生活。”

甄英莲看着好不容易找到的门洞，一阵一阵的出神。

温丫头来了才没几天，在屋里不认识几个人，可其他被拐的孩子，她都是认得的。

终于，她摇摇头，“我不能走，我要是走了，徐麻子会把其他孩子打死的。”

“你快走吧，你若是能记得我，就带你爹娘回来救我们。”

“都这个时候了，姐姐，你还管别人干什么。”温丫头极力劝道，“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可就没有其他……”

“我不能害人，我不想害人。妹妹，你快走吧。”甄英莲却说不出的固执，只推着姓温的丫头爬出狗洞。

“记得，要是找到你爹娘，就带着他们来救我。”

“姐姐放心，只要找到我爹娘，我一定带他们回来救你。”

温丫头的声音，终于从门墙外传来。

随着脚步声远去，年幼的甄英莲靠在冰凉的墙面上，心中的忐忑才算是放下一些。

她又忍不住开始期盼着温妹妹能带着她爹娘，能过来救下屋里的所有孩子。

那晚，徐麻子回来后，看见少了一个孩子发了很大的火。

再知道是英莲把人放走后，他当场抓过一个男孩来，当着惊惧流泪的英莲的面活活把人打死。

“你记住，这个孩子是因为你死的，是你害死他。”

……

……

老妈子的突然来访，以及门外传来的碎语，打断了英莲的思索。

“把门打开。”

“哟，好妈妈，又来看里面的姑娘啊。”

“多嘴，里面可有什么动静？”

“你可放一百个心吧，窗户都是钉死的，她就算插上翅膀都飞不出去。”

随着锁扣取下，门扉轻轻开启，徐娘半老的老妈子缓步走进屋内，双手在身后把门关上。

老妈子瞧着没转身的背影，忍不住叹气道，“好姑娘，你可知今夜徐麻子出门干什么去了？”

见甄姑娘的目光终于被吸引过来，老妈子往座位上一坐，“又不知有几个好人家的孩子，要遭这个罪了。”

甄英莲听的面色一黯，又有些手足无措的低下头，倒像是自己做错事情一样。

老妈子看在眼里，不禁哀叹一声，傻姑娘，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担心这别人家的孩子干啥。

老妈子无疑是喜欢甄英莲的，既是因为她超凡脱俗的容貌，又是因为她干净如白纸的性子。老妈子一度很是好奇，深陷贼窝泥潭的甄英莲，怎么会有如此良善的品格。

满春院是个女人冢，老妈子半辈子里见多了卖身来此的女人。寻死觅活的自然不用多说，性情要是刚烈些，一头撞死在她面前也不是没有。

要是碰到个逆来顺受的，顺水推舟一番后再自甘堕落，也不必拿着高高的姿态瞧不起对方，这世间能活着就不是个容易事，何苦自己跟老天爷过不去呢。

正是因为见多了这样的两类人，老妈子越发看出甄英莲的不同来。

甄英联的不同，不在于为自身的遭遇大吵大闹。而是在深陷泥潭时，仍旧对别人的苦难抱有同情，对自己的明天抱有最低限度的期盼。

人活到一年岁数，总会对一些品性另眼相看，老妈子上前握住甄英莲的手，情不自禁道：“好孩子，你要不再想想，跟徐麻子说一说，就说想留在妈妈这。只要你点头，劝徐麻子少要些钱，妈妈今后待你一定跟亲闺女一样。”

老妈子是真喜欢英莲，觉得她一定会成为扬州最出名的花魁。

英莲身上宛若天成的怜爱气质，得招多少男人喜欢啊。

怎么这样一件宝贝，就偏偏落在徐麻子手里了？

真是老天无眼。

“我瞧着徐麻子这么急吼吼的出去，怕是这两天就想带你逃去金陵。你不如趁着今晚好好想想，是跟着我好些，还是跟着徐麻子好些。”

“你可别做些被人买去当大房的春秋大梦，我们这样的出生人家，能当个偏房都是家里大奶奶开恩。你没见过女人后宅的肮脏手段，这女人要是狠起来想整治你，那怕是十个男人都比不上。”

“你倒不如留在妈妈这，好好赚些银钱，等你以后老了，妈妈再还你一身自由，你出去也不用过寄人篱下的日子，可好？”

甄英莲默默听完，也不答话也不拒绝。

她知道，对自己而言跟着徐麻子，还是老妈子都没多大区别。不过是从一个地狱到了另一个地狱。

“你再好好想想，真离了我这，你再想回头可就没机会了。那些豪门大宅里，不见得就比我们春楼好，你在我这还有人服侍，还算半个主子。”

“我知道你心里还盼着，遇到个人能救你脱离苦海。可你自己想想，这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吗？”

“就今晚这点时间，你自己思量吧。”

……

……

烟花即将落幕时，甄英莲正被徐麻子等人带着逃奔。

她的脸颊上有点火辣辣的疼，那是被徐麻子的弟弟打的巴掌，因为她执意要问过小虎他们的名字才肯离开。

“小虎、妞妞。妞妞、小虎。”

为了担心自己忘记，哪怕是在逃跑的路上，她也一直在心中默默念着名字。

夜空下的烟花已经不多，偶尔才会出现一束，只能看见个大概的光亮，远不如之前的声势轰动。

徐麻子带着她一路来到河岸边，也不知他们几人怎么商议的，只拿来一块木板，就推着人下水。

冬日的河水，是如此刺骨的寒冷。英莲才刚入水中，就已经止不住打颤发抖。她不通水性，只能吃力的抱着木板扑腾。

缓慢的前行中，她突然注意到那些被漆黑屋顶遮住的烟火光线，正寂静倒映在河面上。与它们一起出现的，还有漫天灿烂的星河。

甄姑娘偷偷看了看四周，徐麻子等人都在专心逃命，好像没看到这个景色。

她不由借着机会，悄悄放缓脚步，任自己半抱着木板，静静在河上漂流。

朴素的衣裙，像荷叶般在水中展开，星月倒映在河水中，又倒映在她的眼眸里。

要不要，就这样松开手？

英莲已经有些喘不上气了，不仅仅是因为脖子上勒着的绳子，也因为漫长命运里的重负。

爹娘真的还活着吗？

这个世间真的有自己的家吗？

要是找到他们，他们会喜欢我吗？

在湖面上静静漂流游动，她突然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好像天上的神仙在拨开星云的阻扰，伸出一只手温柔的抚着她的头顶。

“留下来吧，留下来就不会有痛苦了。”

一根、一根指头，在逐渐松开。

她心中有几分犹豫，又有几分轻松畅快。

什么期盼和希望，都跟着这场烟花一起落幕吧。

下辈子，要是碰到这个放烟花的人，倒是要跟他说一声‘谢谢’才行。

细碎的脚步声，从两岸响起。

“几位，上岸来聊聊吧。”

一瞬间，如白昼的火光四起，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少年郎，就这样静静的站在岸边。

……

……

“姐姐，姐姐，”被解救出来的小虎，拉着甄姑娘的手，指着前头的人，说，“大哥哥就是给我们放烟花的人。”

去往城外的路上，甄英莲有些诧异，顺着小虎指头的方向，看向远处的人影。刚好一阵风吹过，她忍不住裹紧身上的披风，对方也在这阵寒风中打了个喷嚏。

“等到回去后，我就跟大哥哥说，让他给我些烟花。到时候我放给妞妞和姐姐看。”

“没事的，小虎，听说明天还会有烟花看。”

“真的吗？”

甄英莲点点头，她记得，他是这样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