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真被大门外“呯呯呯”三声炮惊醒,一望窗户,冰花儿结得厚厚的,朦胧望见外面成了白玉世界,知道夜里下了大雪。她一骨碌爬起来,抓起枕边的棉袍,胡乱穿着。
每年学堂放冬假后的第五天,一大早就有学校报成绩的在大门口放三通喜炮,大声唱念:“豫城县中学生李梅韵获本期年考第一名,特报喜讯”。梅韵是桂真的姐姐。父亲就从堂屋迎出大门,接了大红喜帖,让伙计捧来两封铜元,外带一包上好的烟丝,打赏报喜人。
李家开着全城最大的“烟丝”铺子,每年从乡下田庄收回肥厚紧实的油绿叶子,烤制成香喷喷、黄灿灿的黄金叶,打成整齐的把儿,一刀一刀切成细如绵线的烟丝。这一套工序都是李家祖传的秘技,所以李家的烟丝抽起来格外香、耐、暄。渐渐地四府八县,城里乡下,都到李家烟铺来批发零购。另几家的生意就垮了,李家成了豫城独一份儿。
每天晚上,伙计们关好店铺,把一大笸箩一大笸箩的银元、铜元,五十个一叠地码起来,用油纸封好,送进李掌柜指定的库房保存,数钱、藏钱往往忙到深更半夜。
所以父亲拿出那么厚重的赏钱是极平常的事,并不代表他赞赏大女儿梅韵读书。
桂真喜欢长自己十岁的姐姐。只要姐姐一放学,就粘着她教写字,教唱歌。每年学校到家中来报喜,桂真都高兴得蹦蹦跳跳,抱着姐姐的脖子大叫:“姐姐,我长大也要和你一样做女状元。”
可是今天,炮杖响过后,接着响起了唢呐,一曲曲全是喜庆的调。桂真看清自己红锦缎的新棉袍,才想起姐姐今天要出嫁了,这袍子是姐姐做嫁衣时,亲手为妹妹也做了一件。
“娘!”桂真叫道。娘没有应声。
平常,娘在第二进上房早早起床,浑身上下收拾利落,先给供着的观音上香,然后巡视李家前、中、后三进大院落,安排主仆老少一天的饮食,最后,她来到桂真的屋里,帮桂真穿衣。今天,娘顾不上照料她了。
姐姐梅韵嫁的是乡下一家田亩丰盈的富户,那家的土地是李家的烟源。梅韵小姐穿着大红的嫁衣,盘了头,美得跟年画里的仙女一样。桂真永远忘不掉的是姐姐上轿时,眼睛里盈盈的一汪泪:姐姐刚十七岁,她要上学,可父亲不许。
第二年春天开学,桂真闹着要跟十二岁的哥哥一起上学,父亲也是不许。桂真跺着脚在院里哭,娘在佛堂念经,木鱼声把哭声压了下去。
这年夏天雨水多得过份,空气湿且热,娘说都怪桂真哭成这样的。桂真没有力气犟嘴,她病了,和哥哥生一样的病。他们两个对面躺着。娘和父亲围着哥哥一人转,给哥哥灌药,守护着他的一动一静。而桂真则像一件透明的东西,被遗忘在哥哥的旁边。
哥哥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父亲嚎哭一声,奔了出去,摔碎佛堂里供着的观音像,斥骂这泥胎有眼无珠,见死不救。
桂真的病不治而愈,父亲却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百无聊赖,烟店的生意也无心打理。姐姐梅韵婆家的雇农们闹革命,分了土地。她做了镇上的老师,用一份薪水接济着一家子的生活。
烟店收的烟叶质量越来越差,技术无人把关,烟丝抽起来也没了香味。大笸箩盛钱的日子再也没有了,一摞摞的铜钱从库房运出来,水一样流出李家。娘说是少爷的死带走了李家的财气,越发一心拜佛,不理俗事。
桂真又提上学的事,父亲竟爽快地点了头。
桂真二小姐的学业跟大小姐梅韵一样好,年底,报喜的炮杖又呯呯呯地响起来。
那天,桂真从学堂回来,看到父亲在一张收据上签字,签完,又拿出所剩无几的钱分给伙计们,让他们离开,只留下做饭的憨娘和车倌小崔,带着一车箱笼细软,搬到菜市街后的一座小四合院。
桂真初中毕业,要进省城读书。为了供桂真上学,父亲卖了四合院,打发走了憨娘和小崔,带着娘住进一座大杂院的三间西厢房。
临走前,桂真来到南衙街,想看看儿时的院落,五、六年没到这里来了。远远地听到院里传来机器的嗒嗒声,抬起头,望见临街的门面上方挂着“郑氏卷烟”的匾额,夕阳下,翻盖一新的院落如此陌生。桂真猛然想起城里人早都抽起纸烟卷了,连父亲也不例外。
桂真想,再过许多年,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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