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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过去了两千多年,我还能看到他皮肤下游走的恐惧。

那天的咸阳,每个秦国百姓只要仰起头就能看到天际之上失色的残阳,惊惧战栗着急于寻求云的庇护,以躲避来自遥远的易水上空袭来的寒风。

这天之后,秦人中的智者将之称为异象,他们说这是上天给大王的预警。而那阵让太阳发抖的风,就是来自燕地的卫人荆轲带来的杀气。

我目睹了那次失败的行刺。

当时,十三岁的少年秦舞阳,捧着装有地图的木匣,地图里夹着那把徐夫人亲手锻造的匕首。走在他身前的是手提樊於期人头的荆轲,百年后此人将以著名刺客的身份被司马迁记入历史。与他的同行聂政、专诸、要离不同的是,荆轲是以失败者的形象名垂青史。

浮在半空的我发现了两人步幅的不同,精瘦的荆轲好像随便一阵风就能被吹跑,可他的步幅是有节奏的、稳健的,听不到一点儿声响。这和秦王宫阙新铺的平滑石板毫无关系,只与荆轲平稳的心跳有关,你听不到他的心跳声,也就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我却听到了秦舞阳的心跳,逼真得就像我不是悬浮在他的头顶,而是把耳朵贴在他的胸骨上。这个少年的心脏失去了正常的节律,仿佛无知孩童的一通乱鼓。多年以后,这种心跳将被现代医学命名为心律失常,过度惊惧是人类出现这种症状的原因之一。

此时秦舞阳的脚步节奏与他的心跳节律同步。他腰绷如弓,步态虚浮,在通往秦王宫的石板上发出夯重的声音,连负责引路的那个肥胖宦人也弄不出这么大的声响。

王道的两侧林立着高大粗壮的秦国卫士,他们手中的戈在残阳下依然寒光凛凛。他们的两撇胡须散发着青铜器的光泽,胡须上翘的尖端如钩子一样锐利,我在空中滑翔时,也须谨慎地避其锋芒。

这些面无表情的肃杀卫士,与我在西安看到的灰头土脸的兵马俑毫无相像之处。

不远处的石阶白得夺目,登上石阶就是大殿。荆轲知道,将死的嬴政就坐在那里。

这时他特意调整了节奏,让自己的脚步慢了下来,显然,和我一样,他也听到了秦舞阳凌乱的心跳,他脚步的减慢,正是为了让助手的心跳和步幅平稳下来。秦舞阳当然明白荆轲的用心,他是个敏感的少年,一直都是,否则也不会因为一次够不上羞辱的羞辱而杀人,那一年他十二岁,杀人之后的他,“人不敢忤视”——他成了燕国最年轻的杀人者,他的名字随之被燕太子丹所知。

秦舞阳努力调整着呼吸,尽可能地借助肺脏有节律的张合来稳定心跳和脚步,他做到了——荆轲感觉到了助手调整后的成效,抬脚踏上了第一级石阶。他已有只靠一己之力的准备,但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当然希望助手能起到助手的作用。

读过《史记·刺客列传》的你们,已知将要发生的情形:“至陛,秦舞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那时,我已经飘浮在秦王的头顶,从这个角度,我观察着少年刺客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司马迁说他“色变振恐”,描述基本没错,秦舞阳棱角分明的脸在一瞬间变得煞白,仿佛皮肤之下有什么东西瞬间吸干了他的血,连正在怒放的鲜艳粉刺也失了血色,有如坏死之前的赘疣。而他过早发育成熟的傲视同龄的壮硕身材,此时却筛起糠来,像先后被烈日暴雨洗礼过的骆驼祥子那样颤抖如风中之叶。于是“群臣怪之”,荆轲忙说,北方蛮子,没见过世面,更是震慑于大王您的威仪,所以才哆嗦成这样,还请大王恕罪。那时的嬴政还算有气度,此外看地图索城池兹事体大,因此并未深究,而是摆摆手,让荆轲呈上地图。

这之后的情形与太史公所记趋同——荆轲图穷匕见,秦王绕柱而走,太医夏无且以药囊投荆轲,这时呆瓜一样的众臣才醒过味儿来,大喊:“王负剑!王负剑!”

秦王拔出长剑刺中荆轲,后者身背八处剑伤,荆轲奋余勇以匕首为飞刀,惜乎击之不中,那把本可改变中国历史的匕首中柱而坠。

我在半空中扼腕叹息,忧伤和遗憾使我的身体变得沉重,渐渐下坠,此时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像个血葫芦似的荆轲靠在柱子上喘息,每喘息一下,口中就涌出一股血沫,他的左腿膝盖之上有一条狰狞的创口,肌肉外翻,银色的肌腱断裂,断端如蛇一样迅速回缩,悲壮而诡异。

荆轲最后叹道:“事所以不成者,乃欲以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这时卫士们拥入,刀斧齐下,伟大的、最具契约精神的刺客被剁成了肉馅。

贝多芬的《命运》在我脑袋里准时奏响,而在我的目光之下,大殿内的一切都已无声无息,仿佛一部默片。嬴政无声地提剑喘息,大臣们无声地长吁短叹,卫士们无声地将刀斧此起彼伏地砍在那团肉泥之上。

当我从悲伤的泥沼中挣脱出来,想起了秦舞阳,那个蹩脚的刺客助手。我在宫殿之内盘旋良久,才在一个石柱之后发现了他。

和荆轲不同,秦舞阳还是完整的。他俯卧在地,头部正对着柱子,两臂伸得笔直,两只手固定在如爪的姿势,那是一切垂死者死命抓住救命稻草的姿势,一种难说体面的姿势。由于是卧姿,我无法看到他的脸,只看到他颈部、背部、臀部和大腿之上纵横交错的刀痕。在他的身下有一汪水,我闻了闻,是尿。尿味怪异,那些**里一定有恐惧的味道。

提了口气我缓缓升空,过于浓郁的血腥味和尿味让我的胃翻腾欲呕。我在空中按揉着肚腹,让这个脏器尽可能地平静下来。当我能够顺畅呼吸时,我俯瞰着这个永远停止在十三岁的少年,想起了自己十三岁时参与一场群殴时的情形。那次我们人多势众,把对方跑得最慢的几个少年打得血肉模糊,当我们最终停手,仁慈地放走那几个倒霉蛋之后,我望着他们狼狈不堪的背影,胸腔内充满胜者的狂喜。然而此时我望着这个十三岁的少年,胸腔之内只有悲苦,我想说服自己对他——这个著名的懦夫——报以嘲笑,却终于变成了苦笑。这一刻我的眼泪无声坠落,那些剔透的泪珠在两千年前秦国的地板上粉身碎骨。

懦夫的死比英雄的死更像一幕悲剧。懦夫的死里有着更浓重的不幸味道。

是时候离开了,惊魂未定的嬴政已被内侍搀扶着赶回寝宫,离开这个血腥的大殿前,我注意到嬴政回头望了一眼,我从他的眼神中发现了恐惧和暴戾的滋长。不久后,他将完成灭六国的伟业,然后书同文车同轨,然后修建长城,然后,焚书坑儒。

大臣们退出大殿,彼此间用眼神惊魂未定地交流,这种无声的交谈自夏桀的时代就有了一句成语:道路以目。

我掠过大臣们的头顶,在空旷处降落下来,回头仰望这座有些破败的王宫,它已经接近生命的终点,再过几年,这座建筑将被拆除,而几十里外的长安阿房村一带,将矗立起占地十一平方公里的帝宫,再过几十年,不读书的项羽将举火而至。

正当我发思古之幽情时,起风了,一个人从我身边飘过,那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这个背影再也不复来时的紧绷如弓、步履沉重,而是松松垮垮、随风飘**,好像某人随手剪成的纸人。

我认出来了,秦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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