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倩是个重庆女孩,父亲安然来自北方小镇,长得白净而魁梧,母亲是南方的大家闺秀。当年母亲作为知识分子下乡,结识了同一批知青的安然。恢复高考后,父亲考上了当地一所知名大学,因成绩优异,在校期间就常常作为学生代表演讲,从此声名大噪。毕业后父亲被分到市政府,做了一个分管经济的领导,后来被调到一所大学任副院长。父亲毕竟有一身才华,难免恃才自傲,得罪同事。老院长退休之前,父亲满以为自己理所当然能当上一把手,突然一纸调令,让他就任一家普通职业技术学校的校长,明升暗降。从此他便远离江湖,在这所坐落在郊区的学校待到了退休。然而对世事洞若观火的父亲却因此有了一个摆脱俗事、潜心治学的空间,好几篇关于经济研究的文章被《新华文摘》采用。偶尔老同学聚会,父亲也会拿着《新华文摘》上的文章跟人显摆一下:“喏,看到没,经济观察员,安然。”
安倩的母亲天生对生活的挫折有巨大的抗压性,却并非苦大仇深似的隐忍,而是调侃式的面对。她用几支蜡笔画了一幅“彩蛋图”,一遇到烦恼,她就“恨恨地”说:“生活就是一个坏蛋!”她不但在家门口建了一个小菜园,保证全家人吃得健健康康,甚至还办了一家幼儿园,在那个灰蒙蒙的地方,总能远远地听到她踩着风琴弹出的美妙旋律。
安倩从小跟着父亲学会了打篮球、玩双杠,跟着母亲学会了钢琴和绘画。14岁不到,她就已出落得高挑美丽,柔和的线条生出坚毅和顽强,又有几分傲骨和独立。父亲爱好文学诗词,年幼的安倩,在父亲的教育下有着良好的教养和文学底蕴。那几年,安倩的学姐分到海南航空,每次回来都光彩照人的。于是英语较好的安倩,把志愿填写了海南大学。
四年一晃就过去了,此时,大家都在忙着找工作,都顾不上彼此。安倩不是一个喜欢什么事都问家里的女孩,一方面她希望凡事能自己做主,另一方面她感觉送她读完大学,父母已经尽了全力。假如什么都问他们,估计她只能回去做个英语老师了。
记得寒假时回重庆,母亲的精神状态还是那么年轻,但额前已经明显跳出几缕耀眼的白发了。那次,一直以来很洒脱的母亲,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絮絮叨叨说了很久的话。
安倩知道,母亲善良、乐观,但父亲从感情上是亏欠母亲的,里面有些故事,他们不说,安倩也隐约知道几分。幼小的安倩内心曾经挺自闭的。虽然他们也不愿意拴住孩子的未来,但哪个父母不愿意孩子陪在自己身边呢?城里的留守老人,平时也就是养只小狗、小猫陪着自己,天晴了,坐在外面可以晒半天太阳。他们遇到个什么事,都只能靠社区帮忙。人老了,都是怕孤独的。
她鼻子很酸,但终究没有让眼泪流下来。她相信,对母亲最大的报答,就是让妈妈的宝贝变成独立的安倩。
凯文面临同样的问题,虽然大学时代的凯文看上去阳光健康,但一走入社会,他性格里的怯弱和无主见就暴露无遗了。凯文对自己上海人的身份有一种无与伦比的优越感,但那种优越感不如说是一种对陌生环境的恐惧。那种优越感存在的条件必定是生在上海,长在上海,有两套房子。安倩想,若不是自己在那次大赛上的出色表现,恐怕凯文也是不会看上自己的。
凯文家的房子是典型的上海老房子,深巷里拥挤的两居室,很像小巴黎的房子。凯文的父母就是普通的工薪一族,母亲以前在上海服装厂当车间主任,后来提前内退下海;父亲原来在一个半导体厂做工程师,后来日货**,国货衰微,最后也下了岗。夫妻俩做点小生意,过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生活。凯文今年毕业,借着周末在家吃饭的时间,母亲在问儿子的近况。
“最近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在等消息呢。”凯文似乎不太愿意和母亲说太多。
“二姨的单位,可以引荐你去试一下,不行的话,可以先实习一段时间,有机会再找找人,转正。”
“国企没多大意思,另外,我不想搞建筑了,跟着导师画画写写,我觉得不适合我。不过,我明天可以找找二姨,问问情况吧!”
“我们以前单位一起上班的伍阿姨,你还记得吗?”
“记得呀,小时候她经常给我买糖果,是四川人,心地特别好。”
“哎哟,她现在可比原来洋气多了,你看她那时候又矮又瘦,做事却相当麻利。从四川农村过来后,被她家亲戚弄进来厂里做工,后来厂子倒了,她老公下了海,什么赚钱就搞什么,什么买股票、倒电器、倒手表,啥都干过。你刚读初中那会儿,他们家就买了一台桑塔纳,现在在上海黄浦区、徐汇区、静安区都买了房子,他们现在准备在浦东搞个酒楼,她也跟我们几个老姐妹说了,可以让我们入点股份。浦东可是上海最好做生意的地方啊!对了,她有个女儿哦,比你小几岁,要不改天你们见见吧!”
“见她干吗?妈妈,我已经谈女朋友了。”
气氛突然有点变化,凯文看到父母不经意地对视了一眼。
半晌,妈妈问:“那个女孩是哪里人呀,怎么一直没听你说过呢?”
凯文说:“重庆的。”
“重庆哪能跟上海比,乡下的我们家都不找的啦。”妈妈不屑地说。
“可是妈妈,你刚刚还说伍阿姨……”
“那不一样呢,她现在可是有钱人了。你说的那个女孩,她的父母都是干什么的?”
“她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呢!还记得上次我在全国拿的那个英语演讲比赛亚军吗?她可是冠军。”凯文说。
“听起来倒是不错哦,不过呢,你跟你爸一样都是书呆子,这个女孩我是没见过,读书可能是不错,只怕又是一个吃不得苦的千金小姐吧?”
凯文沉默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从小母亲就是家里的大家长,当年爸爸家里成分不好,加上妈妈主动追求爸爸,那个年代的爱情在他看来都是比较拧巴的。爸爸只研究他自己的那些东西,工资卡交给老妈,自己除了买点菜、修个电器、换个灯泡,其他什么都不管。凯文也随父亲,习惯了一切由妈妈包办。
爸爸忍不住说话了:“现在是什么时代了,难道你叫你未来的儿媳妇,既是学霸,又能挑水、扛煤气吗?依我说,咱家这儿子也该长大了,不应该什么都依靠别人。上海的女孩子都蛮吃香的,条件好点的,动不动就找海归,或者直接嫁到外国了。”
听到丈夫把胳膊肘往外拐,凯文妈妈把吃了一半的饭扔到一旁,没好气地说:“不吃了不吃了……”
凯文却觉得爸爸说的有几分道理。他下意识地收拾起了碗筷,却发现自己的手好生,这么多年,自己不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吗?
过了半晌,妈妈盯着儿子说:“你这学校里谈的就像过家家的,不能当真,毕业了就乖乖听家里的,结婚了都是柴米油盐,贫贱夫妻百事哀。我们这房子就这么点大,市中心你姥姥留的那套房子,我们还等着拆迁,拿到钱了,好给你。你找个本地媳妇,条件好点的,日子不是舒服很多吗?她一个外地媳妇,我们要一家人挤在这小屋子里吗?到时候我可不会帮你带孩子!”
“可是妈妈,这感情的事情,可不是去买件衣服,说不要就不要了。”凯文低着头,不敢看妈妈的眼睛。
凯文爸爸知道妻子的意思,与其说妻子是给凯文介绍女朋友,不如说是想借此机会续上这个多年的姐妹缘分,只是她表现得也太急了点。于是凯文爸爸打了个圆场:“你妈妈呢,希望你找个家里条件好的,你得理解你妈妈,我们这小房子都住了30年了。你呢,方便的时候也带你女朋友来家里看看。我儿子的品位是不低的。我心里有数。”
凯文爸爸这么一说,凯文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按照凯文妈妈的意思,两个年轻人被安排在一个三楼的自助餐厅见了面。女孩才21岁,离毕业还差一年,是学校摇滚乐队的主唱。她穿着一身牛仔,刘海儿上飘着一缕紫色的祥云,锁骨上露出一只乌黑的蝴蝶。
平时讲究的凯文妈妈,竟然一脸欣赏地看着这个不怎么懂礼貌的胖女孩。凯文全程木讷不说话,满桌都是他的菜,唯独对面的女孩不是他的菜,想想家里还有一张老照片,上面是这个女孩牵着她妈妈的手,乖巧地站在中山公园的拱桥上。岁月是把杀猪刀,到底发生了什么,把一个女孩整成了这副模样?伍阿姨年轻的时候有点黑瘦,现在生活好了,长得圆润了,但还是像以前一样说话粗声粗气:“我们没有什么想法,只是希望他们这一代,再也不要受我们这样的苦了!凯文,你看你妈妈的手,再看看我的手。”伍阿姨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凯文妈妈比手背。
凯文妈妈连连摆手说:“姐姐你莫取笑我了,我要向你们学习,向你们学习。”
摇滚女孩一直在凯文面前吃个不停,她说话并不喜欢看人。虽然他们聊到一个英国摇滚歌手时,她似乎还很高兴,但基本上都是凯文在听摇滚女孩说。为了不让气氛尴尬,凯文会煞有介事地迎合她,补充几句那位歌手的风流韵事。
在上海这样的大都市,第一代创业者永远是艰难的,因为自己苦,所以不想让孩子再遭罪,但他们并不清楚,苦也是一份珍贵的礼物。上海正在被越来越多像伍阿姨这样的第一代创业者所占领,很多行业里做得很棒的,往往已经不是第一代上海人,而是在上海求学或打工,最后在上海扎根的新上海人了。
第一次见面,凯文觉得有点无聊,估计摇滚女孩也是被她妈妈逼着来的。所以,分别时,凯文还是礼貌地跟伍阿姨做了告别,并请她们有空来家里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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