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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县令如丧考妣, 蔫头耷脑走出了值房,温师爷一声不敢坑,紧跟在他身后。
以前的谢知府上任不久, 急着安插自己的人手, 将自己的族人真假亲戚,恨不得全部安插在有油水的差使上。
反正所有的官员皆是如此, 胥吏们倒也习以为常。
唇亡齿寒兔死狐悲, 是在有利益牵扯的前提下。使得李钱粮嚣张的缘由, 倒不全因为谢县令先前与他的争执,乃是他们在谢县令手上没捞到油水。
程子安也是从天而降的知府,但他是从中枢降下来,贬谪后很快得以升迁,这群七窍玲珑心的胥吏, 向来油滑聪明得很,很快就做出了选择,要留一个善缘。
李钱粮脚重重跺地,走出了地动山摇的气势, 看一下天,急冲到谢县令面前, 不耐烦地道:“谢县令, 天色不早了,到了晚上到处黑漆漆,不方便清点办差, 你得快一些, 莫要耽误了差使!”
谢县令猛地抬眼, 阴森森地盯着他, 双眼放出的寒意, 似乎要将李钱粮千刀万剐,咬牙道:“我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李钱粮被骂得跳起来,不客气羞辱他道:“我嚣张到几时,关你谢县令何干?呵呵,我再不济,也在钱粮胥吏上做了十八年,走走来来的知府多了,倒是谢县令令我开了眼,这屁股还没坐热呢,就被打了回去,我看呐,人得有自知之明!”
谢县令气得直打哆嗦,颤抖着指向李钱粮,嘴唇哆嗦着,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程箴在一旁见着,这时上前拉开李钱粮,对谢县令道:“两位都别吵了,李钱粮,后衙有女眷,你与温师爷先去通个气。”
李钱粮对着程箴,马上换了一幅面孔,脸上堆满了笑,道:“程老爷,我这就去。”
看向脸色灰败的温师爷时,他的神色又一变,催促道:“温师爷,难道你没听见程老爷的话,快点!”
温师爷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转头看向谢县令,等着他拿主意。
谢县令很想拒绝,但他想着高武县县令的差使,从官身沦为平民,除了官身能带来的威严,只两者之间的等级差异,他只一想就受不了。
那股提起来的气顿时散了,谢县令黯然摆手,道:“去吧。”
温师爷这才与李钱粮去了,谢县令立在穿堂里,望着头顶的天,半晌后终是晦涩深深作揖,道:“程老爷,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程知府,程知府要拿走我的钱财,只要提一声,我双手奉上,定无二话,还请程老爷转告一声,高抬贵手,给我留一些脸面。”
程箴叹了口气,道:“谢县令,你想岔了。”
谢县令真是想岔了,程子安不算是君子,但他现在没那么闲,还拿出高武县县令的差使去实施报复。
在来的路上,程子安就仔细与程箴商议过,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大周人治大于法治,官员有官身特权护体。如果程子安要参奏谢县令,他可以拿品级抵罪。顶多是罢官罢了。
哪怕圣上震怒,下旨将谢县令抄家流放,高武县还会来新的县令,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给本就不堪重负,被刮了无数层的百姓身上,再刮去一层罢了。
且谢县令被抄家流放,肥了抄家的官员,以及圣上的私库。
这笔钱,程子安要留在云州府,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当时程箴很是感慨万千地道:“何时才会有真正的太平盛世啊!”
程子安沉默了许久,平静地道:“改朝换代不行,换汤不换药罢了。仅完善律法,废黜官身特权亦不行,须得百姓能吃饱饭,开民智。”
程箴喃喃道:“开民智?”
先进的政体,要有相等的生产力相匹配。在吃饱饭与尊严自由,挺直胸脯堂堂做人面前,绝大多都会选择前者。
程子安笑了下,笑容惆怅万分:“是啊,开民智。这是朝廷贵人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百姓变得聪明,他们要奴役,压榨就难了。此事,绝不能提,至少眼下不能提,这是一个缓慢而艰辛的过程。”
程箴理解了程子安的壮志,对明显不信的谢县令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走吧。”
谢县令不死心,道:“程老爷.....”
“谢县令,你不会明白的。”程箴打断了他,不过,他还是止不住多问了一句:“谢县令,你以前,是为何而读书?”
为何而读书?
谢县令神色茫然,道:“当是为了科举出仕而读书。”
程箴笑起来,道:“这样啊,我说了你也不明白。”
谢县令见问不出个所以然,便没再问,拖着沉重的步伐,跟在程箴身后。
程箴清瘦的背影挺直,程子安眉眼生得肖似其母,但他们父子的背影却很相似。
细布青衫,磊落如青松。
谢县令莫名很厌烦,他恨这种风骨,真正读书人的风骨!
“程老爷。”谢县令心里那股恨意,如何都压制不住,拼命往外冒:“听说你当年在明州府,才名远扬。可惜脸上受了伤,绝了科举出仕之路。要是你不意外受伤,说不定程知府的这份风光,就属于你了。你如今只是个幕僚,风头被程知府压了下去。程知府虽说是你儿子,到底不是自己,程老爷,实在可惜啊!”
程箴头也不回,爽朗笑道:“谢县令,你这些话,挑拨不了我。因为你不明白,究竟该为了何而读书,当好官,做好人有多难。我可做不到,子安做这些,并非风光,而是累,艰辛,生死难料的艰辛。”
谢县令一头雾水,见程箴说得云里雾里,他头疼得很,干脆不去深思,拣着自己关心的问题,试探着道:“程老爷,还有其他的县呢,程知府可有何打算?”
程箴如何听不出谢县令心里的那点不甘,想着要拖其他县下水的意思,程子安当然有打算想法,他亦没必要透露,笑而不语。
谢县令暗自琢磨,死道友不死贫道,上前一步,小声道:“党山县的高县令,那是富得流油。府城的胥吏,李钱粮家中也有良田上百顷,他是钱粮吏,缴纳钱粮的时候,随便动一下手脚,自己家中地该缴纳的钱粮就出来了。”
程箴不动声色听着,道:“谢县令以前做过知府,对云州府很是了解。唉,谢县令,你依旧是高武县的县令,是官身,这前程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呢,以后说不定还有大造化。”
谢县令能隐忍,就是盼着以后能翻身,听到程箴这般说,仿佛吃了一剂定心丸,心里的巨石顿消。
“就当做花钱消灾。”谢县令暗自琢磨,开解自己。
程子安是为了百姓不假,已经有了富县,如此大张旗鼓,不过是要做出惊天动地的政绩,早些回到中枢罢了。待他回到中枢,自己要是得了他的看中,以后云州府的知府,还是会落到他的手上。
养肥了的云州府,呵呵。
谢县令想着想着,差点没能笑出声。
天色渐渐暗下来,府衙后衙灯火通明了一整夜。
程子安没多久也来了,莫柱子去外面买了馒头汤饭回来,几人随便对付了一口,就开始了忙碌。
饶是李钱粮见多识广,清点了谢县令交出来的家产,还是惊得目瞪口呆。
黄橙橙的金饼子,一锭锭雪花银,宝石,珍珠,字画。
程箴面色寻常,看似早就有所预料,并未有半点吃惊之处。手下不停,字迹工整清晰,一一造册登记。
程子安在一堆堆匣子上,贴上封条,让老张寸步不离守着。
走出书房,外面的天空已经由深青转成了淡灰,东边天际,钻出一团红云。
又是一个艳阳天。
程子安算了一下,再过半月,富县最早种下的一批小麦,就该收成了。
不过最早种下的那批小麦仗势不好,还是后面有了耕牛种子后,小麦仗势明显要好很多。
李钱粮整夜没歇息,早累得眼圈发黑,脸上油光光,见程子安没去歇息,他也不敢走。
程子安道:“李钱粮,账册照着我给你的做,依样画葫芦填进去,数额算准确就行,你们以前所用的记账方式,就不要用了。”
李钱粮想到程箴所用的记录账目,先前他问过一句,程箴解释了一下,他当时没听懂,因着大家都在忙,他就不便多问。
这时听到程子安提出来,趁机赶紧道:“程知府,以后府衙的账目,要是皆采取此种记账方式,恐还得请程知府或者程老爷,仔细教一教。”
程子安道:“行,待空一些,我与阿爹抽出空来教你们,你们都是积年的老手,肯定很快就能学会。”
老账房教徒弟,可没这么简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不经过八年十年的学徒,伏低做小,休想学到一丝真功夫。
能不花一个大钱学到新的记账本事,李钱粮当然高兴得很,马上作揖道谢。
谢县令木着脸站在一旁,将李钱粮祖宗八代都骂了无数遍,暗自鄙夷不已:“狗东西,马上就轮到你了,到那时,老子定要放三天三夜的炮竹庆贺!”
李钱粮道完谢,犹豫着道:“程知府,府衙的账目,要上交到朝廷的户部,与户部对接。云州府的账目与以往的不同,户部那边,恐有些麻烦。”
程子安道:“无妨,等以后要交账的时候再说。”
李钱粮与谢县令都诧异了一下,听程子安话里的意思,他没打算向户部交账。
身为云州府的知府,不向户部交账,他这个知府,如何能做得下去?
以前的云州府交的那笔烂账,户部都不稀得看,收到的几颗粮食与一些钱财,还没他们要的赈济多。
户部敢要问程子安要账,他比云州府以前的知府难缠多了,又不是没到户部讨过钱。
户部知晓云州府的现状,他又不是神仙下凡,点石成金,能马上交出欠税,户部的官员只会绕着他走,不会来招惹他。
金银珠宝是贵重,填饱肚皮,还是需要粮食。
程子安拿了金银珠宝,接下来,就是“买”粮食。
常平仓以前被清理过一次,程子安还没来得及管这一块,他先要在云州府,杀个回马枪。
杀回马枪之前,程子安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老张留在府城,他与程箴莫柱子,启程回了富县,同时下了公函文书,让云州府另外十个县的县令赶到富县,共商要事。
福客来吴掌柜真是高兴,脸都快笑得发酸,丁点都不觉着累,亲自守在门口,迎接各县赶来见程知府的县令老爷们。
吴掌柜读书不多,小眼精光闪烁,翻来覆去道:“车水马龙,财源广进,财源广进啊!”
伙计跟在他身后伺候,嘀咕道:“老大,我怎地觉着,瞧你这般,好似待宰的肥羊,亲自送上门了呢!”
吴掌柜的笑紧紧长在了脸上,骂伙计也带着笑意:“蠢货!我是平民,敢宰官身,我要造反,不要命了?要宰,也是程知府动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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