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际戈壁,荒芜,苍凉。
一抹残阳如血,在沙地上缓缓坠落。
黄沙里的落日,躲在漫天的云彩里,仿若一个巨大的溏心鸡蛋,煞是别致,煞是好看。
牟应国站在萧瑟的山风里,遥望远方。落日将他印在地上的影子越拉越细,越拉越长。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仿佛看得到世界的尽头。
村口,有一个巨大的石碑,上面刻着——固原市原州区开城镇下青石村。
下青石村可不是个普通地方,半山腰矗立的纪念碑证明着八十多年前那场丰功伟绩。毛泽东主席在这个村里,亲自指挥了著名的青石嘴战役。一场酣战后,红军缴获一百四十余匹战马,成立了第一支骑兵侦察连。
牟应国是青石村村民,几年前居住在下青石村三组的红沟梁。红沟梁道路不便、信息不通、收成不好,村子四面环山,地势坑洼,雨季时洪涝不断,旱季时干旱缺水,一方水土养活不了一方人,村民为此苦不堪言。
可是,曾几何时,牟应国的世界没有往日的辉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他的乡亲们就被囚禁在这狭窄的土黄色里。远山是土黄的,高天是土黄的,狂风是土黄的,房子是土黄的,衣服是土黄的,人也是土黄的——不管什么颜色的衣服最后都被风沙浸染成土黄,不论什么颜色的皮肤最后都被时间消磨成土黄。
年过半百的牟应国看上去有些老相,头发灰白,他的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沧桑,上半辈子的故事不用细细叙说,都写在里面了。面朝黄土背朝天,岂止是面朝黄土,他的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曾经都是黄土。
这些年,一些有能耐的人逐渐搬离了大山。在牟应国眼中,幸福就是搬出大山。
牟应国在鞋底上磕了磕快要熄灭的土烟袋,几点火星从烟袋锅里冒出来,落在坚硬的黄土地面,转瞬钻入地下,不见踪影。牟应国使劲在消失的火星上踩下去,拧一拧,再踩下去,没有水的地方格外怕火。
厚厚的土布衣裳,让牟应国看起来像个黄土捏成的泥人。他摸了摸肩上搭着的褡裢,里面有一只陶碗,布满裂痕,盛满风雨,那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几百年来,这里出门的人都习惯随身带着一只碗,以便下雨时接水储用。几十年来,牟应国也习惯随身带着碗,每天出门如若忘记这个沉甸甸的褡裢,身上似乎就少了点什么。可是,好像今天不再需要这只碗了呢,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
牟应国眯着眼睛,使劲望着,找着,找着,望着。他静静地望着远方的群山,他的上一个家曾经就在山上的一个土坯房里。如今,山上每隔几百米总有一处废弃的土窑洞,或是坍塌的土坯房,屋里早已空无一物,寂寞的空冷无言诉说着过去的日子。
牟应国生命里曾经坍塌的过去,也在远方的山上。
半山腰有一棵大榆树,树下就是他的家。大榆树根深,叶,却不茂,几百年上千年的极度贫瘠让植物也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大树枝叶稀疏,根系深深地扎进地下,寻找活下去的水源,寻找活下去的希望。牟应国就是在那棵大榆树下出生、长大,在那棵大榆树下,安家数十年。其实,他的爹娘也是在大榆树下出生,爹娘的爹娘也是在大榆树下出生。牟应国的祖祖辈辈在这里安家度日,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山脚到山腰有四五公里。从山底爬到山腰他那破房子的家,需要十分钟;从山腰那破房子的家走到山下,需要十分钟。向山上运东西还能用牛拉,向山下拉车子只能靠人扛。
转眼间,牟应国到了该结婚的年龄,爹娘攒了点钱,四处找媒人为他张罗婚事。可是,大山里的小伙子,未来就那么狭窄,哪个姑娘愿意跟他一起过苦日子呢?媒人前后介绍了五六个姑娘,当姑娘一听说吃水要到几公里外的沟里去挑,再看看牟应国家山上那破房子,最后都摇摇头走了。就这样,牟应国年纪越来越大,最后同住在大山里的一个姑娘结了婚。
他曾经想,这辈子就这样了。为了让家人过上好日子,牟应国夫妻俩起早贪黑地干着。然而,十几亩贫瘠的山地带给他们的却是一次次的失望。漫长的冬季,这里寸草不生,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勤劳作,还满足不了一家人的温饱。就这样,牟应国一把饭一把土养大了四个娃。夏天,河水漫过独木桥时,他得一手拎一个娃送去上学。
六年前,风调雨顺,种植的马铃薯大丰收,当年价格上涨,看着即将要变成钱的马铃薯,牟应国开心极了。虽然省道距离村里只有几公里,但村里通往外面的土路又窄又弯,大车进不来,如何把马铃薯运出去成了一大难题。
经家人商议,最终用架子车一车车往外运。村委会也组织人员对坑洼道路进行了填补,可经过一趟趟的转运,原本个大、饱满的土豆不是蹭掉了皮,就是被磕出了坑,品相难看,只能贱卖。“靠天吃饭、行路难、吃水难,无产业是制约发展的瓶颈。”牟应国说,为此,他只能外出打零工,每年收入仅四五千元,勉强维系家庭开支,想要让留守在家的老人孩子享受好一点的医疗、教育资源,他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牟应国从未想过有一天命运会在此改变。
2017年,开城镇对下青石村道路不畅、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的三组、四组、六组村民实施移民搬迁,这让牟应国看到了希望。
2018年12月3日,是牟应国一家难忘的日子。一家人搬到了山下公路边的移民新村,新家是一座有三间明亮大瓦房的小院,水电路一应俱全,考虑到村民是冬天搬迁,镇政府还为每家配备了火炉、煤炭、棉门帘等过冬设施。这座总价14万元的房子,他只花了1.8万元,其余的都来自政府补贴。窗外,九头牛在新建的牛棚里哞哞叫。这座牛棚,当地政府补贴了1.2万元。他掰着指头算,一头牛一年就能长成,至少卖一万元出头。让牟应国高兴的是,家里娃娃长大了,苦日子里熬出来的娃娃都很争气,老大、老二都开始挣钱了。
移民新村就像一个巨大的快进键,一下子就开启了牟应国和他的乡亲们的小康生活。牟应国住进宽敞明亮的新房,再也不用担心房子的安全问题,娃娃上学也近了,自来水、电、网络入户。四米宽的村道两边还安装了路灯,村部前的文化广场上,各种健身器材应有尽有。
到2014年,像牟应国这样的建档立卡贫困户,全村还有237户902人。经过异地移民搬迁、城区搬迁、危房改造,再通过金融扶贫贷款买进1200多头肉牛、1000多只母羊,村里面貌发生很大变化。
现在,所有的贫困户已经全部脱贫。
站在宽敞整洁的村道上,牟应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曾经,幸福很远,如今,幸福就在眼前。
“日子一下就美啦!”牟应国咧嘴,止不住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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