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引子)

白朗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眼前是两个陌生男人。他们一个姓刘,一个姓张,都是市里督察队派下来调查的。旁边坐着书记员在打字。刘督查说,“白警官,还是想请你再重复一次,你所目睹的,案发的全过程。”

白朗吸了吸鼻子,此时他感到剧烈的头痛,且口干舌燥。距离他冲进喜利猪扒店、亲眼目睹了血泊之中的方舟的尸体,已经过去了四个多小时。

他觉得眼前的世界不停晃动,一切都变得很不真实,然而他又被迫一遍遍进行讲述,一遍遍不断回忆那些恐怖的细节。过去他询问目击者的时候似乎从未换位思考过,这种询问背后有多么残忍。

“我当时在对面的茶楼,也是靠窗边的座位,从那里往外看,能看见猪扒店的落地窗玻璃,至于里面就比较模糊了,”白朗尽量说得仔细,“所以我不知道店里的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直到我听见一声枪响,我就立刻从茶楼跑了出去……”

“当时是下午四点钟对吗?”刘督查解释,“这是茶楼店员向调查组提供的时间。”

白朗摇头,“我没看时间,也许差不多吧。”

“根据汪筱的说法,你进入猪扒店里时间是四点零八分,”刘督察说,“如果真如你所说,你听见枪响就直接跑出去,这其间不过几百米的距离,怎么会用了八分钟这么久?“

白朗回答,“因为我没有直接冲进店里,一声枪响之后,有紧接着好几声。我想起组长说的,周围会有布防,而且不能轻举妄动,所以我观察了周围的情况。

“当时附近的店铺,还有路上的行人,都听见了枪响,一下子很多人围拢过来,情况比较复杂。我又不知道人群里会不会有目标人物,我就留心在四周看了看。”

刘和张对视一眼,接着说,“你的意思是你花了八分钟,在外围进行所谓的,观察?”

白朗心中一震,对方的口吻中的质疑显而易见,毕竟谁也无法否认这里面的内在逻辑——如果他能及时冲进现场,及时跟警队进行联系,或许店内的其他人还会有救。就连幸存下来的外援汪筱,也可以不用在痛苦的枪伤之中挣扎那么长时间。

白朗说,“是,我很小心地进行了观察,因为组长说……”

“你组长他已经死了,”刘督察干巴巴地说,“我这么直白你别见怪哈,但我必须提醒你,尽量少说那些死无对证的事。”

白朗干脆问,“你们现在是在怀疑我拖延了救援时间?”

刘督查抱着双臂摇了摇头,像是有苦难言。一旁的张督查说,“我们之前没有介入过你们专案组的调查,也不清楚你们今天下午的计划和目的,但情况不管怎么看都很奇怪。

“在那家猪扒包的店里,一共发现了十二具尸体,除了方舟组长、店长郑安琪、店员费伽之外,还有五个是今天值班的探员,这应该就是方舟组长跟你说过的布防了,剩下都是猪扒店里的打工仔们。

“他们的尸体都堆在后厨。究竟什么人,连警方的布防都能一清二楚,还能提前把这些人都杀了?很明显有人跟他们里应外合!”

白朗悚然,“那些人都是被枪杀的吗?”

张回答说,“不,都是被捅死的,现场照片我只看了一眼,刀刀毙命,血流成河。凶手明显是杀人的老手。”

白朗感到一阵心跳加速,此时他想起被杀的父母,法医陈伟民当时的话回想在耳边:应该是老手做的。十年前,十年后,果然所有的疑团终究缠绕在了一起。

“咱们还是回到你身上来吧,”刘打断他的思路,“在方舟组长原有的计划里,你今天下午没有任务吗?”

“我有,”每回想起方舟一次,心里就感到一沉,白朗说,“组长本来安排了我带沈天青来跟袁梅……就是郑安琪见面,前提是他们的任务顺利完成。但中午的时候临时出了点变化,沈天青不见了,我又要去茶楼跟人见面……”

“你之前说,你在茶楼跟一位名叫胡安的小姐见面,我们已经派人去核实了。”刘说,“可惜茶楼的服务员没有认可你的说法,他们说,今天下午只要你一个人坐在落地窗边喝茶,看起来心事重重。”

“他们在撒谎,”白朗迅速回想起自己刚到茶楼时,胡安似乎正在前台跟服务生们说着些什么,“也许她用钱收买了他们,或者用什么别的办法!你们应该查查监控录像!”

刘的表情颇为无奈,“这些我们都会核实的,但现在问题在于,沈天青不是你们案件里的关键证人吗?他失踪,你不仅不去追查,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去茶楼跟人见面?平心而论,这根本不像一个警察的正常行为。”

白朗颓然,“的确有些不符合常理,但组长已经认可了我的安排!因为跟我见面的胡安,她也是案件里的关键人物,她说会为我提供线索……”

“那么线索是什么?让你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事被枪杀吗?”张加重了语气。

白朗抱住头,他说不出话来。

结束询问前,白朗提出他想跟汪筱见一面,但督查说汪筱尚在昏迷之中,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到太严重的刺激,精神有点失常,送进医院后一直在胡言乱语。

不过他们还是安慰白朗,“会有机会的,既然他是唯一的幸存者,他一定能够提供很多重要的线索。”

走出询问室,天已经大黑。小凯一个箭步冲上来,两眼通红,“狼哥,舟爷怎么会?”说到这里呜咽起来。

白朗难过地看着他,“对不起。”

“早知道我就应该去了!如果我去了,说不定就不会这样!”小凯哭着说。

白朗摇头,现在看来对方早有准备。原本方舟以为林家的人和陈庄洪的人会各自为战,甚至可能会“狗咬狗一嘴毛”,结果完全判断失误,对方也许早就决定联手。

此时有探组发回消息,说已经查明沈天青的位置,在东渡河附近的仓库。不过看起来他本人没有受到任何威胁,不仅毫发无损,而且行动自如,十三仙就在他身边。

白朗看了看他们的定位,正准备开车前往,只见丁局迎面走来,对他说,“你回去休息吧,这些事我来安排其他人跟进。”

白朗迟疑地看着丁局,对方从未像今天看起来这般苍老,“我知道,你跟方舟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你们却是肝胆相照,又一起办了那么多件案子,今天出现这样的事,对你打击一定很大。

“何况督查还在调查你的情况,于情于理,你都不适合再继续介入这件案子了。”

白朗问,“就算组长的案子我不能查,那专案组呢?沈思月的命案呢?还有长岁老人院的案子呢?”

丁局叹气说,“放心吧,老人院那桩案子,嫌犯周雨虹已经全面认罪了,后续不过是走流程的事,你不必再操心。至于专案组的工作……

“毕竟之前都是方舟一人在操持,很多内情你也不了解,好在现在还有经济科的资深同事可以接手。而且我决定,暂停专案组的调查工作。

“咱们队伍里的兄弟死了一个,可能还涉及到境外的犯罪团伙,这才是眼下的大事!总纠结于十年前的案子,恐怕就本末倒置了!”

白朗明白自己多说无益,扭头就走。在门口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小凯追上来,他说,“狼哥,舟爷的追悼会,你一定会来吧?”

白朗重重吐出一个字,“会。”

在回家的路上,白朗试着给十三仙打了个电话,竟然通了。十三仙的声音响起来的瞬间,他只感到恍如隔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十三仙说,“你终于来电话了?今天下午发生了什么?我不敢打给你,是怕影响了你们的行动。刚才看到网络新闻说,好像出现了枪击案,现在怎么样?你还安全吗?”

白朗说,“我很安全,但是……”说到这里惊觉无法说出口,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别人描述方舟的死亡,差点忘了还有袁梅的死,那是沈天青的母亲。

十三仙听出一些端倪,善解人意地说,“我跟天青也很安全,现在我们的位置在东渡河,你方便来见一面吗?我把这前后的情况跟你说说。”

我方便吗?白朗想,兀自摇了摇头,“局里已经安排了同事过去接你们,我现在不能介入这件案子了,因为……因为种种原因吧。”

十三仙压低了声音,“是不是下午出了什么事?”

白朗从喉咙里艰难地“嗯”了一声。之后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旁边沈天青的声音传来,“仙姑,你为什么不说话了?狼哥不方便吗?”

白朗听见十三仙解释说,“对,他现在还有别的任务……”紧接着她对自己说,“那我们明天能想办法见一面吗?就你和我。”

白朗想了想,说,“好吧,明天。”

十三仙又说,“你真的不问问今天下午我们这边发生了什么?”

白朗说,“只要你们都还活着就可以了,别的,我今天没有力气再去想。”

十三仙听出他的语气,干脆地说,“好,那就再联络,你注意安全。”

白朗挂断了电话。他晃晃****地走向自己的公寓,直到门口才发现,地上摆放着一个包裹。

白朗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看见快递单上清清楚楚写着自己的姓名、电话以及住址,只是寄件人那一栏如今看来分外刺眼:上面签着方舟的名字。再往下看,寄出时间:今天下午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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