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闲坐小阁看新晴

月上中天,庭院内一地月光如泄,更添清冷。

萧琮进殿坐下,我见他坐下,才在他身侧的花梨木椅上虚坐了。

萧琮抚了我的手道:“你刚诞下孩儿,何苦起来迎朕,搞这些虚套。”

我微笑道:“哪有那么娇贵,听闻珍淑媛诞下皇子第三日还挣着为皇上鼓瑟逗趣,嫔妾这又算得了什么?”

萧琮一哂:“你足不出户,消息倒还灵通。”

锦心呈上茶来,萧琮皱眉道:“这么晚谁想喝酽酽的茶?”

我轻笑道:“看也没看便以为是酽茶,您当真觉得嫔妾会这么没眼色?”

萧琮揭开茶盅盖,里面是用首乌藤和红枣泡制的茶水,首乌藤性味甘平,能养心安神,通络祛风。他也不禁笑了:“果真,朕是想当然了。”

“一杯茶水,皇上想当然不要紧。若是那毗沙门天王案皇上也落了窠臼,只怕当真有进退维谷之虑。”我抿了一口茶,试探道。

萧琮手势一顿,抬眼看我。我神色如常,屏退了身边诸人。一时间宫人都在外间候着,寝殿内唯有我和萧琮。

“爱卿似乎话里有话。”萧琮收起笑容,“有话不妨直说。”

我宁和道:“嫔妾有心为皇上分忧,只是怕落了牝鸡司晨的话柄。”

萧琮嘴角漫起一抹笑:“你连朕都不怕,还怕这个?快说,不要吞吞吐吐。”

我见他直截了当,不禁莞尔,越性道:“嫔妾愚见,那人纹了毗沙门天王宝象在身上,正是利用了我东秦子民尚佛的心理。若是贸然抓捕,只怕众人不服。”

萧琮道:“嗯,是这个理。”

我道:“世人尊敬畏惧的不过是天王宝象,并非旁的。若是让他没有法子露出宝象震慑他人,要抓要杀岂不是容易得多?”

萧琮沉吟道:“这个朕也想过,只是此人在拥趸心中已有不凡地位,若是抓捕惩办,最好师出有名。”

我道:“用童男童女炼丹,难道不是最好的罪证?”

萧琮叹道:“自古也有用人来炼丹的,虽然大恶,在教众心中却算不得什么。”

我略一思忖,拊掌道:“既然如此,便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不是自称天王化身么?咱们宫里可还有一位菩萨呢!”

萧琮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国师?”

我拿起一柄玉轮在腿上滚动,婉转道:“俗话说兵来将挡,天王是菩萨的座下,任他是谁,也逃不出这个套。况且不是传说那狂徒还有些撒豆成兵的本领么,让国师出面降住他当真再合适不过了。”

萧琮忽而又道:“但那纹身始终是个隐患……”

我含着一颗紫姜,满嘴的甜辣,道:“遣些身手好的将其捉拿,在九门里连着衣服一顿乱棒,务必将皮肉打得稀烂,看不出纹身为止。然后再行审讯之事。虽然狠辣了些,但跟他伤天害理的罪孽相比,也算是轻的。”

萧琮逐渐有些喜色:“这算什么狠辣,只是朕投鼠忌器,原本简单的事倒束手无策,现放着国师不会去找,还为这事伤脑筋这些日子。”

我柔声道:“您是太忙了,什么事都堆在您身上,怎么能不焦心呢。”

萧琮望定我,略略有些痴迷道:“朕不过随口一说,难得你记挂着为朕分忧。今时今日,朕才觉得离你近了些。”

他又靠我近些,笑意煦煦道:“朕今晚留在慕华馆陪你。”

我推搡他道:“嫔妾又不能侍寝,您陪我做什么,没得让人腹诽嫔妾贪多嚼不烂。”

萧琮揽住我的肩头,戏谑道:“还说,除了侍寝你脑子里就不想别的。朕愿意多陪陪你和玉真,谁敢多嘴多舌?”

说话间,他拉过我的手放在唇上,那种浓浓的眷恋之意让我心神**漾,连含在嘴里的紫姜也忘了,萧琮见我沉醉,嗤笑一声,我才回过神来,兀自羞红了脸。

二日清晨,天际浓云密布,颇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

乳娘抱了玉真在偏殿喂奶,我自觉身子无碍,也撑着慢慢过去看她。玉真吃的吧唧有声,活像个奋勇的小战士。

锦心笑道:“还别说,咱们公主的做派真像个皇子!”

嫣寻忙“嘘”一声道:“千万别在沈芳仪面前混说,你没见昨儿个裕妃娘娘说了一句,沈芳仪脸上便不好看起来?”

我微笑道:“姐姐对玉真的确比我这个亲娘还要上心十分。”

嫣寻道:“沈芳仪对娘娘和公主真是很好,就是脾气冲了些。奴婢看皇上其实也不在乎娘娘生的是不是皇子,公主仿佛更好些。”

我望着玉真因为用力而显得通红的小脸,自觉心满意足,含笑道:“女儿何尝不好?不用争权夺利,更不必担心皇嗣之争,只要金尊玉贵的长大,适一个匹配的驸马,人生美满,未尝不是幸事。”

耳旁忽有人道:“你这样想就对了,本宫先前还担心你会因为珍淑媛诞下皇子而闷闷不乐,如今看来倒是本宫妄自揣度,妹妹果然豁达。”

扬眉间薛凌云已蹁跹而至,我忙扶着嫣寻拜倒,皇后疾步上前搀起我道:“妹妹无须多礼。”

我盈盈起身,才发现她身后还列队着一群身穿异域服装的女子。

皇后笑道:“她们是高昌国使者带来的乐师舞者,本宫已经看过几次,确是有些新意,不比咱们宫里的木讷。今日特意带来给妹妹逗逗趣,你别怪本宫自作主张扰了你的清净才好。”

我含笑道:“皇后有心照拂嫔妾,嫔妾感激尚且不及,何来的抱怨?”

皇后颔首,温和道:“本宫还派人去飞寰殿传唤裴充衣到此一同观赏,妹妹不介意吧?”

我神色不变,唇角噙笑道:“嫔妾自然没有异议,只是媜儿患病,未必肯来。”

皇后牵了我的手,微一努嘴,娟姝会意,屈膝呈上一个雕花捧盒。

我不解其意,皇后打开捧盒,从明黄缎料上取出一枚莹润美玉:“你生了永定,宫里的赏赐是宫里的,这枚玉坠是本宫私物,在灵符应圣院供了一月,如今单独赠与永定,望她平安顺遂的长大。”

我忙福身接住,入手一片冰润,可见这吊坠并非俗物。

皇后笑道:“说起来咱们本是亲戚,永定又乖巧,本宫原想额外多赏些东西,只是珍淑媛知道了又要多心,因此便罢了。”

我婉声道:“皇后记挂着永定,已经是她天大的福气,并不在于赏赐多少。”

皇后浅笑,拉着我朝正殿走,边走边说:“本宫知道你们姐妹二人有些罅隙,不过你听本宫一句劝,好歹她是妹妹,即便有不当之处,你也多忍让着些。毕竟千年修缘才能成为一家人,下一世还不知道有没有这种缘分。”

我不意她能费心在我和媜儿之间调合,又说出这样暖心暖肺的话来,不禁凝神看去。薛凌云体态婀娜,顾盼间姿态婉转,通身透出一股淡淡的柔悯之意,怯弱不胜,悲天悯人,难怪二哥念念不忘至今。

她是那样空灵的人,却终日在菩萨面前数着佛珠诵读着枯燥冗长的经文,婉拒着不让萧琮近身,更不参与宫中争斗,身上的檀香味一日浓过一日,这样凝重的气味,便连太皇太后与太后都未曾明显。如花的年纪与死水无澜的心境,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我在心底叹息,无由的居然心疼到快要落泪。她却毫不自知,举手投足间恬淡轻灵,恰似另一个世界的人。

乐声悠悠,高昌舞娘翩然起舞,她们个个穿着极薄,轻纱遮面,好在慕华馆内暖炉众多,虽是三九节气,仍然热气蒸腾。乐者有的手持琵琶,有的敲击手鼓,还有人弹奏着中原不常见的都他尔和热瓦甫。丝竹之声清冽雅脆,又不乏珠圆玉润,当真是宫内罕见。

歌舞升平之中,媜儿的身影在殿前浮现。她甫一走近,便屈膝轻笑道:“嫔妾给皇后请安,给婕妤请安。”

皇后微笑颔首,锦心忙扶起了她起来。

媜儿入座,淡淡笑道:“恭喜姐姐喜得公主,妹妹不胜欣喜,只是病的不逢时,前几日竟不能来给姐姐道喜。”

我明知她是撒谎,也不说破,只吩咐宫人好生伺候。

皇后略坐一坐,起身温言道:“本宫还要去灵符应圣院还愿,裴充衣,你替本宫陪宝婕妤观赏歌舞,如何?”

媜儿漆黑恬美的眼珠微微一转,不觉神色阴沉了几分,口中依旧镇定道:“嫔妾遵命。”

柔软的丝竹重又响起,六位舞娘额上贴着云状绛色花钿,斜戴着四方形的金丝小帽,黑发如云披散在肩头。黄蓝两色的艳丽长裙在旋转中温柔起伏,腰肢柔软,似开了一朵朵丰艳妩媚的花。

媜儿牵袖掩唇饮尽葡萄美酒,看也不看我,只对高昌乐师道:“选些清雅的细细奏来,别只图个热闹。”

乐师面面相觑,大约是不知道华服的媜儿是什么位份,竟然敢在我面前挑三拣四。

我并不在意,银勺在盛燕窝的金盏里翻动,淡淡道:“依充衣的便是。”

那为首的高昌乐师也是个伶俐人,当下停了喧杂的配声,只取了琵琶,清清静静的撩拨着,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乐声像是层层暮色,清冷中带着华美,点缀的琵琶声美得像幅画。

“媜儿,你还没看过你的侄儿呢,让乳娘抱来给你瞧一瞧吧。”我打破僵局,唤人传召乳娘。媜儿向上挑起的唇勾勒出一朵笑纹:“我不愿意让皇后的美意被辜负而已,姐姐似乎以为我多么的想来阿谀奉承呢。”

我手势一滞,重又笑道:“你我本是姐妹,何必闹得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媜儿端详我片刻,淡淡笑道:“有没有深仇大恨,见仁见智罢了。这一刻你当我是妹妹了,早前作什么去了。”

我听她语中大有讥讽之意,知道她仍然心结深种,解释不清,也只做不觉。依然找些琐事谈笑。

那帮高昌乐师也有随身的仆役,其中一个不知怎么,在调试箜篌时蓦地挑断了一根弦,“铮”的一声扰乱了宁和完美的琵琶声,我微皱了眉,乐师们见势不妙,都伏地请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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