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照曦用冰冷的手掌按着自己微微发烫的额头,思考很久才想起来,当时自己正坐在“自醉”酒吧里,听着一个外籍女歌手在浅斟低唱。那个是黑人女子,略为丰腴的身体,有些沙哑的嗓音。
Yesterdayoncemore!
对,那天就是这首歌。
女孩子说邱洁如喝醉了酒,躺倒在饭店里不省人事,她一个小女子不知所措,只得打电话向他求助。言辞恳切,又是一阵道歉。听起来,对方是个六神无主的小女生,面对醉酒的邱洁如不知所措。
当自己驾车赶到饭店时,他发现这女孩就是不久之前在校园遇见的那个。对方的清秀绝俗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没想到还能再见一面。想起来,似乎当天在餐厅外也见过这女生呢。
女孩子文雅又懂事,她帮着自己一起将邱洁如送回家,在上楼的时候,邱洁如突然张口哇啦一声吐了女孩子一身的秽物,电梯里顿时臭气熏天。
沈照曦不由皱眉,那女孩却依旧淡定。
“邱老师真可怜。”
“可怜?”沈照曦一愣。
“自己喜欢别人却不敢表白,最后只能借酒浇愁,这难道不可怜吗?”女孩子在邱洁如手提包里找到了钥匙,帮着沈照曦一起将邱洁如抬到**。
“这个!”沈照曦见女孩子一身脏物,同时裤子上污迹斑斑,心想这天气若是一身潮湿衣物回去岂不是非生病不可?
“你就要走了吗?会着凉的。”
“没关系。”女孩子随手用纸巾抹去一些污秽,平静地说道:“再不回去末班车就要走了,夜宵车半小时一次太不方便了。”
沈照曦踌躇道:“如果你不介怀,我愿意送你回去,不过你还是稍微洗洗身上的污垢吧,我帮你找件洁如的睡衣?我想她不会在意的。”
这便是沈照曦与方欣然的初次相识。
其实硬说初遇有些勉强,直到两人确定交往之后经过方欣然的提醒,沈照曦才惊觉原来那天校庆时为自己献花的女生就是她,难怪在第二次邂逅时他感到如此眼熟。
“欣然!”冷风吹得沈照曦有些头痛,由于市中心停车不易,他将座驾留在街心公园附近,那里行人稀少,也没有警察拍照,以往他在酒吧逗留都是如此。
这条路,今天他觉得特别漫长。
自从闹出自己与刘清莹的婚外情之后,方欣然极少与他说话,偶尔的对话基本都是为了公事。这段日子方欣然下班后便去陪伴尚在医院的凌卉芹,一般都要十一点左右才会回家。早上七点多她又匆匆离家,不和自己吃饭、不和自己说话、不和自己睡一张床。
自己的苦苦哀求毫无效果,换来的只是冷若冰霜。
难道真要自己杀死刘清莹两人才能重新开始吗?
远远地,有个身穿黑色连帽卫衣的男子面对着他走来,由于对方背光,沈照曦完全看不清他的长相。直到走得近了,他才发现那男人戴着口罩,眼中闪着不怀好意的光。
男人突然一拳砸在沈照曦的胃部,顿时将他打得弯下了腰。尚在胃里翻滚的杜松子酒好像一支水箭从他喉咙里冲了出来,伴随着一些薯条之类的下酒食物喷了一地。
那男人摸索着夺去他口袋里的皮夹还有手腕上的名表,转身就跑。
沈照曦头晕目眩,胃部阵阵筋挛让他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几乎是半爬着找到了自己的车,所幸车钥匙还留在长裤口袋里,总算不至于要爬着回去。
好累。
明明将酒吐了个干净,可是酒劲却没有丝毫消退的感觉,深深的倦意反而一次次袭来。刚才真可怕,那男人很可能练过拳击,这一下简直要了他的老命,沈照曦意识到即使自己神智清醒,恐怕也不是那个男人的对手。
真倒霉,先是被误会杀人、又被撞破婚外情、现在竟还遭遇抢劫。
皮夹里大约有现金三四千,一张信用卡金卡,还有一些会员卡之类的东西。
这些沈照曦并不在意,让他有些难受的是那只马球表。
这只马球手表是结婚一周年时两人互赠的礼物,女式的那只刻有方欣然的“欣”字,男式的这只则有自己的“曦”字。
“欣然!欣然。”车厢里很温暖,他终于抵挡不住沉沉睡意,裹紧了身上的大衣,渐渐失去了意识。
艾琳搬走已经有整整一周的时间,期间父母打来许多次电话质问陈智渊,他一律转移话题,实在被逼问不过,陈智渊便说既然性格不合,勉强留在身边对大家都是折磨。至于艾琳肚子里的孩子,如果她愿意生下来,自己当然也会负起作为父亲的责任;但若是她想要彻底与自己断绝关系一了百了,自己也没有权利去阻止。
听到这席话,母亲在电话那头失声痛哭。
是自己无情无义,还是遵从自己的内心?陈智渊现在烦得很,也无暇去反思。
华庭街杀人案至今已经两月有余,案件进展较为缓慢,尤其在将犯罪嫌疑人锁定于沈照曦,后来又获得他的不在场证明之后,整体重新进入僵局。
根据贺芳龄的报告,死者麦子柳在N城的人际关系简单,当初的确是因为为人过于耿直,向上级单位举报公司几项违规操作业务而遭到打击报复,实在没有办法继续留在本地,这才远赴S市寻找新的机会。
除了姐姐麦子红之外,他在N城几乎没有亲属,同学朋友关系一般,甚至有些都不能称之为“朋友”,不过就是“认识”而已。他脾气不好,身边的人往往都不太喜欢他,尤其是同公司的同事。但是如果说到对他恨之入骨,其实倒也没有。
即便是公司利用职权对他进行打击报复,其实也就是调离原有岗位,减少应有薪酬,逼迫他不得不主动辞职而已。就算公司再不解气,最多在行业内将他列入黑名单,或者索性找人打他一顿出气,这种跟踪他来到外地,再用如此怪异的手法杀死他,实在不象是普通寻仇那么简单。
鲜血淋漓的眼睛。
陈智渊长长吁了一口嘴里的烟,看着它化为数个烟圈,不由闭上了双眼。
由于案件本身较为血腥,上级生怕引起不必要的社会恐慌,因此勒令他们在向新闻媒体公布案情的时候将具体细节省略,特别是麦子柳被挖去眼睛这段,只当作一件普通的凶杀案来处理与报道。
谁知就在一个多礼拜前,网络上居然流传起关于华庭街案件来,先是有人发了一条微博,询问网友是否看到有关命案的报道,之后指责新闻媒体没有尽到如实报道的义务,省略了死者被挖去眼睛的真相。
随后许多网友对此案件进行讨论,基本都是围绕着挖眼睛而展开。有人说这是因为凶手极为痛恨死者、也有人说凶手本身可能就是心理变态、更有人说眼睛对凶手而言可能有深刻的意义,因此才会挖去死者的眼睛。各种猜测,不一而足。
这件事令上级大为震怒,认为这是由于陈智渊没有妥善保密的缘故,甚至要求网络警察协助调查第一个发布消息网友的IP地址,查找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
最后得到的结果实在令人大跌眼镜,原来第一个发布微博的网友叫做罗巧穗,是个二十一岁的大学三年级学生。这女孩刚好住在“悦华锦园”4号3栋8楼,与死者麦子柳是邻居,案发当日正在家中玩电子游戏。所以可以说是这起案件的见证者,她作为一个少女有着天然的好奇心,警察拉起警戒线后依旧不顾劝告四处打听,或许是她听见周围警察的交谈,也或许是某个民警不小心透露了消息,总之她掌握了死者被挖眼的细节。
之后她在新闻媒体的报道中没有看到这点,便在自己的微博上发起讨论,还把当天自己所见所闻详详细细写了条长微博,引发好友转发,一时竟成为城中热点。
直到警察上门询问,罗巧穗才自知惹了麻烦。
陈智渊以为,此时删除已经毫无意义,只有抓紧破案才是良策。
之前将嫌疑人目标锁定在沈照曦身上时,陈智渊倒是考虑过挖眼的寓意。
麦子柳苦恋方欣然,偷拍了许多方欣然日常生活的照片,由于担心手机相册被外人看到引起不必要的怀疑,他“顺便”偷拍了一些其他女员工的照片,将自己塑造成变态的假象。
事实上,他的目标只有方欣然。之所以将方欣然安排为第二个被偷拍的女员工,第一是为了避嫌、第二则是便于翻阅。
因此,如果凶手是沈照曦,他不仅憎恨麦子柳,杀死他的理由成立,同时实施挖眼也有了合理解释——他不希望这双眼睛盯着自己的妻子。
但是偏偏沈照曦有不在场证明。
他不仅有情妇刘清莹作为人证,出入刘清莹所在的小区也有监控作为物证。除非有新证据证明刘清莹在说谎,以及沈照曦可以从其他渠道离开小区的旁证,否则沈照曦这条线索算是基本断了。
这时,周桦忽然推门而入,他的神情有些严肃,双眉拧成一个川字,说道:“队长,刚才接到指挥中心报告,在城西荣华小区C栋702室发现一具女尸,初步估计死亡时间是一天前,上级要求我们负责这起案件。”
“我们负责?”陈智渊捏灭了烟头,皱眉说道:“有没有说为何交由我们负责?我们队不是正在调查华庭街凶案吗?哪里还有人手调配?”
他忽然觉得荣华小区这四个字有些熟悉,总觉得自己曾经在哪里看到过,大约是这段时间家务事令他心烦意乱,脑海里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拨不开分不清。
“队长,你不觉得荣华小区很耳熟吗?”周桦的说话态度一向比较直接,这让作为顶头上司的陈智渊有些不满,尤其是在处理一些常规问题上,周桦或许因为跟随陈智渊的时间较久,大致了解队长的行事作风,因此常常会越俎代庖发号施令。虽然这些决断与陈智渊一般无二,但总也让他不舒服。
“荣华小区!”陈智渊伸手捏着自己双眼之间,不服输似的拼命回想,他挥了挥手,好像能抹去那片笼罩在自己眼前的烟雾。
“刘清莹?”
周桦点头说道:“没错,荣华小区C栋702室里的那具女尸正是刘清莹。鉴于刘清莹与华庭街凶案有重大牵连,因此总队长建议两案合并,交给我们一起处理。”
陈智渊点点头,起身抓起外套,让周桦通知柯淮阳和贺芳龄,一起去案发现场查看。
目送周桦领命而去,陈智渊心中的厌烦扩大到了极点,心想如果自己不打算辞职移民的话,恐怕要向上级申请调离周桦,否则以后的工作永远不会顺心。
沈照曦坐在阴冷潮湿的审讯室中,对面是脸色同样冰冷的陈智渊,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麻木,一时竟然弄不清楚为何在短短数天之后重新坐在此处。他记得他在自己的汽车里醒来,伸懒腰时还不慎按到了喇叭,引来车前几个行人的唾弃和谩骂。
“有车了不起啊!”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牵着看似十岁女童的手,一手提着女童的书包,正站在车前准备过马路。大约女童受到汽车鸣笛的惊吓,惹来女子的大声喝骂。
当时他腹中空空如也,强忍着泛起的胃酸,随手拿起一瓶矿泉水想要润润干涸的喉咙,却只换来胃部受到冷水刺激带来的一阵筋挛。
他原本想要回家洗个澡换件衣服,却接到秘书阿May打来的电话。
电话那头支支吾吾,催促他尽快赶来公司。
自从刘清莹和他之间的不伦之恋曝光之后,沈照曦第二天就草拟了一份经济赔偿方案要求刘清莹签字后尽快解约。但是刘清莹却只是冷笑不语,表示自己绝不是召之即来呼之即走的普通女子,沈照曦当时既然受不住**和自己发生关系,那必定早有东窗事发的觉悟。
随后她又柔声细语地劝慰他,说自己不介意与方欣然分享一个男人,何况方欣然工作能力有限,远远不如自己得力。反正自己暂时也没有逼婚的想法,沈照曦又何必赶走一个好帮手呢?
沈照曦根本不给她任何面子,依旧要求她收拾东西离开公司,至于提前解约的补偿,自己次日便会要求财务和她结算清楚。
刘清莹临走之时咬牙切齿诅咒沈、方二人的模样,公司上下都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方欣然的态度如故,她并没有因为沈照曦的决断而稍有动容,仍旧对他不理不睬。若是有几次在家里被他逼问得急了,同样是那句话“想重新开始,除非你杀了刘清莹”。
杀了刘清莹。
“我没有杀人。”
面对周桦的诘问,沈照曦直视陈智渊,斩钉截铁地回答。
“请问昨晚十二点到今早凌晨三点,你在哪里?在做什么?有谁可以作证?”
沈照曦强忍胃中泛起的酸意,他万万没有想到秘书阿May心急火燎地找他回公司,等待着他的竟然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两人。从早晨醒来到现在,他粒米未进。
“昨晚我在‘自醉’酒吧喝酒,当时我心情不好,多喝了几杯烈性酒,考虑到酒后驾车十分危险,同时我也感到酒意上涌,于是就在汽车里睡着了。”
“没有人证?”
沈照曦虽然是“自醉”酒吧的常客,但是酒吧这类场所人员流动性大,何况在这家酒吧革新之后,客流量也远远大于往常,服务员未必会记得他的模样。昨天那个摇滚歌手很能炒热气氛,就连酒保都加入到狂欢的队伍中去,根本没人留意到独憔悴般的沈照曦。
“我没有杀人。虽然我恨刘清莹破坏我和妻子之间的感情,但是我做不出杀人的行为。平心而论,我到底也曾经喜欢过她。”
沈照曦明显捕捉到陈智渊脸上流露出的鄙夷之色,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由暗暗用力。
“沈先生,听说你有一块价值不菲的马球手表,能不能借给我看看?”一直坐在一旁记录的柯淮阳忽然开口,他的口气若无其事,像是在和他商量。
沈照曦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腕,脸色顿变。
“是这块吗?”周桦举起一只透明塑胶袋,其中有一块褐色皮表带的方形手表,样式精巧,反面刻着一个“曦”字。
沈照曦额头上隐隐冒出冷汗,他心中原有的点滴不安扩大成一片雾霭,他感到有一张无形的网在缓慢收缩,自己早已深困网中而不自觉,他对自己如今的状况除了恐惧,竟手足无措。
“昨晚我在酒吧喝酒到十二点半左右,因为昨天登台演出的是个摇滚歌手,我嫌弃酒吧太吵,于是在十二点四十五分结帐离开了酒吧。我习惯将汽车停放在距离酒吧大约步行十分钟左右的街心花园附近,就在我走往停车点的途中,我遭遇到一个身穿黑色连帽衫男子的袭击。他抢走了我的钱包和手表,我的胃部还吃了他一拳。当时我喝多了酒,整个人昏昏沉沉,勉强打开车门后就倒在车里睡着了,直到今早八点才醒过来。”
沈照曦报流水账般将昨晚的行踪说了一遍,虽然三名警官没有说话,但是他从三人的神情就可以判断他们根本不相信。
“你说你遇到抢劫,为什么当时不报警?”周桦问道。
沈照曦愣了愣,当时他疲倦之极,只想尽快躺下睡一觉,但是他知道这种感觉除了他作为当事人之外,外人根本无法感同身受。
“那个抢劫你的男人外貌有什么特征?你大约是几点遭遇到抢劫?”柯淮阳表情依旧很认真,只有他带给沈照曦些许安全感和信任感。
“那个男人身高大约一米八十到一米八十三之间,只穿了一件黑色或者咖啡色的连帽衫。由于他戴着帽子和口罩,我完全看不清他的长相,只知道非常清瘦。事发当时大概是凌晨一点左右,我记得我是十二点四十五分离开酒吧,因为饮酒过多我步履不稳,走得很慢。那里距离我停车的地点只有两三百米,所以我判断差不多凌晨一点。”
柯淮阳一边点头一边记录,另外两人的扑克脸竟让沈照曦无端想起红心K和红心J,手握利剑的红心K还有手握斧头的红心J,带着难以言喻的恶意。可是他又想到这两人和自己无冤无仇,又何必处处针对?
提审暂时告一段落,沈照曦作为谋杀刘清莹的第一嫌疑人还押拘留所,如果表面证供成立的话,等待他的恐怕就是审判了。
事态为何会发展成这样?沈照曦戴着手铐步履沉重地向看守所走去,周桦忽然叫住了他。
“有件事我想应该要告诉你。”
迎着沈照曦迷惑不解的目光,周桦说道:“刘清莹死时怀有两个月的身孕,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沈照曦呆了呆,迟疑了一会继续跟着狱警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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