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的身体一向柔弱,身为S大文学院助教的她工作兢兢业业,深受教授与学生的信赖与好评。在得知她怀孕的消息之后,其他几个助教都为她分担了不少工作,院系领导也嘱咐她在家多多休息。不过大家都知道她还没有领证结婚,有些关系比较亲近的同事也旁敲侧击地告诫她肚子不等人,要是等待孩子出生再结婚,多少有些尴尬。
可是陈智渊至今未曾提到结婚之事,就象今天,艾琳离开超声波检测室后,环顾走廊不见陈智渊的身影,正在想他是不是躲去哪里抽烟了,手机传来他的短信。
他说他有要事先回警局,让她自己回家。
艾琳苦笑,内心和身体一样疲惫,坐在医院花园中久久不愿动弹。
看到方欣然坐在审讯室里手足无措眼眶发红的样子,陈智渊心中无名之火愈加旺盛。他用尽力气才算没有当场对周桦发怒,而是用愠怒的眼神连连看了他好几眼。
周桦却浑然不觉,用生硬的口气问道:“方欣然小姐,请你谈谈你和死者麦子柳之间的关系。”
一言既出,不仅方欣然流露出委屈的表情,连陈智渊都有些吃惊。
“我们从麦子柳留下的手机中找到许多你们公司女职员的照片,调查得知,手机相册中的第一个女职员叫Mary,是贵公司一个多月前离职的女秘书。第二个照片中的人物就是你。更为有意思的是,这些女职员所有的照片都是偷拍,唯独是你,虽然你也有不少侧面甚至背面的照片,但是其中居然有数张正面照。而这几张正面照中更有两张你在看镜头。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说明你从头到尾都知道有人在拍你!”
柯淮阳摆弄着麦子柳的手机,调取其中有关方欣然照片的部分递到踏她面前,方欣然瞪着一双随时可能掉下眼泪的大眼睛,并不去看手机。
“你们自己也说,手机相册里有许多公司女职员的相片,凭什么说我和他有关系?”她声音轻柔娇怯,却异乎寻常的镇定,甚至无比坚强。
柯淮阳说道:“相册中的第一个女人Mary,几乎完全没有正面照,我想这应该是麦子柳所用来掩饰之用。同样的,这些相册中的女职员都是为了掩饰你,你才是他相册中的主角。所以将你安排在第二个人物,这样既能迅速找到你的相片时常浏览,同时万一被人发现,也很难引起别人的怀疑。”
“胡说八道。这一切只是你们无聊的推断,既然是他在偷拍我,难道我无意中看一眼他所在的方位,就是在看镜头吗?这就能成为我和他有不寻常关系的证据?”方欣然双眉紧蹙,柔软的嘴唇一启一合,吐出的话语竟让陈智渊有种畅快淋漓的感觉。
柯淮阳微微摇头,“这当然不能作为证据。但是经过我们的走访调查,贵公司有不少员工指认麦子柳曾经公然表示对你的好感,甚至有人在茶水间见到你们两人纠缠。虽然我们的具体调查内容不能向你透露,但是事实上,我们认为麦子柳之死与他身边男女关系情况有极大的联系。所以,还是请你坦诚为好。”
方欣然突然尖声说道:“谁在背后说我?是不是刘清莹?”
她眉宇之间略显凌厉,一闪而过的神情却因为与陈智渊四目相对而松懈下来,微微向下倾斜的眼角让她的那双明眸看起来十分无辜。
“我承认,麦子柳非常出乎我的意料,在他木讷古板的外表下,竟有颗那么大胆妄为的心。”
第一次面试麦子柳便对方欣然一见钟情,或许是老实呆板的人一旦专注起来份外执着,因此在入职之后麦子柳始终对方欣然纠缠不休。
几乎从报到后的第一天开始,麦子柳便频频邀约方欣然一起午饭,看似文弱缺乏主见的麦子柳竟对方欣然穷追不舍,丝毫不顾女方已婚的事实。他经常见缝插针的表白,比如几乎每天一次要去人事经理办公室向方欣然邀约午饭,即使每次都被婉拒依旧乐此不疲。又或者每天发一封求爱邮件,这成了麦子柳上班前的必修功课。甚至说,他还会隔三差五地送上一束鲜花去方欣然办公室,卡片上大模大样签上自己的名字。这件事曾经让人事部的同事们议论纷纷,幸亏碍于方欣然是总经理太太,闲话到底不敢摆在台面上说,因此平时忙于工作的沈照曦居然还不知情。
最夸张的是,麦子柳还为自己制定了一个三年五年计划,其中几乎连每个月该做什么都详细列出,借此向方欣然表明自己奋发上进的立场,发誓在五年内必然要超越沈照曦,至少在经济上要给予方欣然更好的生活。
这些问题困扰方欣然已久,但是公司正在用人之际,因此她再三回避麦子柳,但依旧频频接到他晚间打来的诉衷情电话,向她绵绵不绝地倾诉自己的爱意。要是她不接手机,那算是犯了麦子柳的大忌,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沈家的住宅电话,如果是由沈照曦接到电话,他会一声不吭地挂掉。如此三番四次,连沈照曦都怀疑来电者的居心,因此方欣然只能忍受麦子柳的电话传情。所幸沈照曦贵人事忙,一周总有两三天不在家中吃晚饭,故而方欣然尚能隐瞒。
“麦子柳是个极度偏执的人,这与他平和的外表不太一样。”方欣然平静地说道,“他不断纠缠我,不管我是否接受,盲目地向我规划要是我们在一起之后的美好未来。对我而言,这一切都是莫名其妙。他故意在茶水间等地方和我套近乎,还经常送花给我,就是想对我造成舆论压力。我承认我对我丈夫隐瞒了他的事,主要我不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闹大影响公司运作。至于刘清莹,我想她对我一定有相当的意见。我知道我工作能力有限,在她这种女强人眼中就是依靠男人上位的无能之辈。所以她会实话实说也很正常,我并不怪她。”
“十一月三日晚上八点到十点请问你在哪里?”对于她的解释,周桦其实并非十分相信,只是一时也不能就此否定,毕竟柯淮阳通过调取通话记录,发现所谓“宝儿”的电话卡是一张未曾登记的太空卡,并且早在事发一个月之前就没有通话记录。单凭借刘清莹等女同事的证言,并不能肯定方欣然就是“宝儿”,而即使方欣然就是“宝儿”,也不能说明她和麦子柳之死有必然联系。
按照柯淮阳的说法,虽然方欣然看起来是个无比娇弱的女子,但是男人有时其实非常脆弱,尤其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何况法医在麦子柳的胃部还发现有安眠药的残留。
方欣然双手抱胸,突然抬眼看了眼陈智渊,她的嘴角浮现一丝笑意,说道:“那天晚上我和一个留学回国的女同学在酒店彻夜长谈,我们从下午就见面了,一直到次日早上十点我才离开酒店。不仅这位女同学可以作为我的人证,酒店监控也能为我证明。”
“那请留下这位女士的详细资料,我们自会与她联络求证。”
方欣然笑了笑,笑容忽然显得有些讥讽之意,她仿佛捕捉到陈智渊眼中的不自然,虽然她不再看他,可是他却清清楚楚知道,她一直在看他。
“我想你们要去医院找她了,就在三天前,她为救一个儿童而出车祸,现在正在迦太医院接受治疗。”
沈照曦守候在警局公共大厅里,手里拿着一条宽大的羊绒围巾,他细心地为妻子裹上,随后用严厉的眼神看着陈智渊,冷冷地说道:“我们是好市民,绝对会配合警方的任何调查。但是也请你们以后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不要随便骚扰我们尤其是我的妻子。”
面对沈照曦,方欣然又恢复了那种怯怯弱弱的样子,说话轻声细语似乎在娇嗔,她微微撅着小嘴,眼帘下垂,看起来又是无辜又是可怜。可是陈智渊却分明感觉到她细长的眼尾向着自己轻轻地扫,像是一柄轻盈的拂尘向着他的心尖轻轻一扬。虽然轻描淡写,却在他心里留下一丝时时发作的痒。
迦太医院住院部一共有二十一层,其中最高两层都是单人一间的VIP病房。
方欣然捧着一大束百合花走进二十楼靠中央的一间病房,进门便看见一只雪白粉嫩却十分宽大的脚掌挂在医用吊带上,连接着脚掌的颀长右腿打着厚厚的石膏。右腿的主人却意态休闲地翻阅着一本杂志,直到目光落在进门的方欣然身上,露出欣喜的神情。
“你来啦?为什么不是玫瑰花?我不喜欢百合。”
方欣然将花束放在她的床头,拿起沙发桌上的花瓶走进洗手间清洗装水,随后将花束拆开,一朵一朵井然有序地放入花瓶,自己端起花瓶左顾右盼了一会,似乎觉得还不够满意,又开始重新摆放。
有位护士小姐轻叩虚掩的房门,端着放满药品的盘子走了进来,用轻柔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说道:“凌卉芹小姐,到吃药时间了哦。黄色两片、白色一片还有胶囊一枚。”
凌卉芹顿时面露痛苦之色,不情不愿地将药丸扔进嘴里,随后勉强吞了一大口温开水,随后长叹一声说道:“唉!何时医生们能发明一种甜甜蜜蜜的药丸呀!”
方欣然忍不住掩口一笑,说道:“那一定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发明!”
凌卉芹是她的中学同学,职中职大都在一起学习,两人算得上是闺中密友。当年凌卉芹职大还没毕业就出国留学,她天资聪颖倒是弄了两个硕士的头衔回国。或许是她专注于学习的缘故,本人个性又极其鬼马,因此直到现在不仅云英未嫁,甚至连固定的男友都没有。
中国男人只觉得她学历高、工资高、个子也高,简直高不可攀。而在国外时虽然想追她的洋人不少,她又嫌人家是洋鬼子,看了就觉乏味。
“那天我接到你的电话真是吓了一跳。”方欣然将花瓶放在她的床头,说道:“你呀,每次都这样,一声不响地回来,也不早点通知我。”
凌卉芹嘻嘻笑道:“这不是很好吗?给你一个惊喜呀!”
凌卉芹是在十一月三日下午五点多的时候突然致电方欣然,慧黠地要她猜猜自己现在身在何方。她玩惯了这类把戏,就在半年前,她也是这么突如其来从天而降出现在方欣然的身边,笑吟吟地问她小姐要不要找人陪?
于是当天方欣然提前下班在她下榻的酒店促膝长谈至第二天十点多,原本方欣然打算请假一天,可惜刚好凌卉芹当天有约,所以两人只能依依惜别约定过几日再聚。谁知才不过两天,凌卉芹就为救一名乱穿马路的小男孩而被车撞倒,断了右腿。
那天凌卉芹问了许多有关方欣然目前的状况,她从方欣然的婚姻家庭一直询问到工作环境,还不断探讨她和同事之间相处的情况,甚至还追问除了丈夫沈照曦之外,还有没有别的男人纠缠她。这让方欣然哑然失笑,嘲笑她去了次美国像是参加了FBI,不然怎么像个警察似的问个不停,还问得如此详细。
谁知道一语成谶,几天后就有警察上门要求她就麦子柳之死协助调查。
“那些警察昨天来过了。”凌卉芹说道,“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居然怀疑你。你这么娇弱,能杀死那么个大男人吗?”
方欣然玩弄着花束拆下的缎带,轻轻笑道:“他们也是例行查问罢了。何况刘清莹一口咬定麦子柳与我有暧昧,也难怪他们会怀疑。”
“你们之间有吗?”凌卉芹的口气变得有些严肃,这与刚才轻松的语调略有不同。
方欣然叹了口气,说道:“怎么会呢?或许我向来给人的感觉都是弱不禁风,但是对于他,我的态度始终都是拒绝。我不明白这么一个看似忠厚老实的人,怎么执着起来这样可怕。简直像是几头牛都拉不回。我有时候真的很担心会被照曦知道,你晓得的,男女之间的纠缠,说到底受损的始终都是女人的清誉。”
凌卉芹沉默不语,隔了一会,她转移话题,开始和方欣然回忆起中学生活来。
两人从职中伊始就是同桌,凌卉芹擅长文科方欣然算是擅长理科,同时一个外向活泼一个内敛文秀,互增互补的个性让两人一见如故,迅速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女孩子之间的交往简直就像谈恋爱一样,充满着各种各样奇妙的心情感受。比如每天早晨两人轮流去对方家里等待对方一起上学,虽然两人住宅方向恰好相反,但是依旧乐此不疲雷打不动。还有两人被同学们笑称为“连体婴”,只因两人处处携伴而行,不管是上学放学还是课间晨操又或者去上个厕所,几乎看不到其中一个独行的情景。
甚至有次凌卉芹抄袭方欣然的数学作业被老师发现,原本理科成绩不甚理想的凌卉芹遭到数学老师的惩罚,几乎整堂课都在教室外渡过。方欣然竟然主动要求承担同样的责任,陪伴着凌卉芹站在门外。不过不要以为她们是有难同当,其实算是“有福同享”,几个坐在靠近教室门口位置的同学说分明听到两人的谈笑声哩。
“那时候就你对我好。”方欣然有些悻悻然,她站到窗边从二十层往外望去,发出幽幽的叹息,“别的同学都不太喜欢我,说我性格太阴郁,稍微相处一段时间就觉得很不舒服。”
“傻瓜。她们是妒忌你美丽呢。”
“邻校男生也是吗?”
凌卉芹笑道:“男生们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呢!”
“总之那时候你说要出国留学,我哭了一整夜,心想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不然怎么事情发生地如此突然,让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虽然事隔多年,但是提起凌卉芹高二留学之事,方欣然还有颇有怨怼。
“这的确是我的不对。父母突然提出让我出国,我也非常意外。欣然,听说你高三又转学,真是对不起。”
“你还记不记得在你临走前两天,我们在音乐教室门外那些白发鬼音乐家画像底下刻的字?”
凌卉芹稍稍一愣,随后拍手笑道:“当然记得!‘卉芹欣然在德行即将远离’,对不对?我还记得我们是刻在施特劳斯的画像下!他才不是白发鬼,白发鬼是贝多芬!”她笑得幅度大了,牵动受伤的右腿引起一阵呻吟。
方欣然微微一笑,随手拿起一只苹果削皮,她的手指纤细修长,看似灵巧的手劳作起来却不太象回事,一不小心竟然划破了皮肤,甚至还渗出血渍来。
耳边凌卉芹还在滔滔不绝地回忆职大往事,恍惚间方欣然竟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不协调感,手指明明传来微微的刺疼,但是她却像是在做梦,凌卉芹的声音似近似远。近则近在耳畔,远则远在天边。
离开医院时天色尚早,方欣然站在大门口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回公司吧,她想起今天乃是周末;回家吧,今晚沈照曦有应酬,一个人的晚餐实在是食之无味。
恐怕又是刘清莹陪着他去出席那些乱七八糟的餐会吧?
她扭头遥遥望了眼凌卉芹所在的病房,忽然兴起一个回到德行女中看看的念头。十二年前,凌卉芹在高二学期刚开始不久即出国留学,本来就缺少朋友的方欣然在学校越发显得孤独难耐,于是她在高二学期结束后转入离家更近的灿明中学。
只是因为同学相处不佳吗?方欣然脑海中一片迷糊,似乎在十一月三日凌卉芹回来之前,她根本没有回忆过自己要求转学的理由,现在想来心中竟十分茫然,只觉得如果说是因为人际关系而转学,这个理由未免太过牵强。
德行女中的前身是一所设立在半山腰的教会学校,这里视野宽阔风景优美,山顶上还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天主教大教堂。据说这里是经由梵蒂冈认可的远东朝圣地之一,每年四月中旬都会有无数教徒前来瞻仰。
比起一些高山峻岭,这座海拔不足百米的山峰简直可以称之为“小土堆”。
公交车停在山脚下,仰望半山坡上的德行女中,远远可见红旗飘扬。
方欣然从踏出的第一步开始,浑身上下的感觉充满了不自然。虽然离开德行女中长达十二年之久,期间她也从未兴起过回母校看看的念头,或许在她心中,没有凌卉芹的德行女中早已毫无留恋之处。
只是,这种陌生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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