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容州金垌县, 距离京城十万八千里的僻静县城,沈香应征了地方县令孙晋的幕宾(师爷), 协助县衙的吏役查证断案。一介女子, 妄图与学富五车的郎君们较量,还想晋升为地方官的幕僚。
竞争可想而知有多大。
沈香倒也没多宣扬自个儿的长处,手段太浅显了。
她只是碾磨提笔, 写了一首杂文诗赋。待沈香落笔, 衙内的诸君俱是围了上来。
他们本想着沈香这般大胆出手,写的定也是闺门小情小趣的春诗,得好生奚落一回不可一世的小娘子。
怎料她一出手,便是黄沙兵戎、马革裹尸等家国大义的辽阔诗词,其诗句看似浅白,实则喻义深远。境地悲戚, 令人恸容,在座各位无不潸然泪下。
“诸君以为如何?”沈香柔声问。
大家伙儿结结巴巴:“尚、尚可……”
见状, 孙晋好奇不已, 也亲来观摩。
一见沈香的诗句, 他顿时缄默了,心里五味杂陈。这般的惊采绝艳,便是应科举中的进士科一考,都能登科及第了吧。
可惜了, 沈香竟是个女子, 不然他真想认为门生。
沈家从前虽有门荫, 入仕不必应科举试,但要从小官往上爬, 那时朝堂风气又重华诗赋,沈香为不露怯, 自然是狠下功夫博览群书的。不过作诗一篇,于她而言,简易得很。
不过,今日作诗,沈香是故意的。
她有意以文采震慑旁人,也知,乡野意趣的诗词,在场的郎君们定瞧不上眼。世人汲汲营营,无非求功名一场。她取巧,以家国切题,更能料敌制胜。
但这样一来,这诗便只是“逢迎俗人”的劣作,她不欲留下。
沈香捻来纸张,递于明艳的烛火间:“只是献丑小作,入不得各位大儒的眼,还是烧了吧。”
话音刚落,她任火舌舔舐纸张,席卷而上,烧成一团灰烬。
行径磊落,半点不着意。
“哎哎!别啊!我还没背清楚呢……”
“杜三郎,你怎么还背诗啊?莫不是想抄诗化用成自己的墨宝?”
“我、我哪有,孟东城,你别胡说八道!等一下,你方才不也看得很仔细吗?还说我!”
……
他们吵作一团,唯有沈香神色镇定,不发一言。和她这样的京官比起来,眼前的后生们还是阅历太少,不够端稳啊。
孙晋年近四十才进士及第,当地方县令已有十载,因政绩平平,一直不得改官升迁。他知眼前的小娘子才高八斗,如此绝句竟也能毫不留恋毁去。也就是说,她腹中才华盖世,五步成诗,实不觉今日毁诗哪里可惜。
孙晋上前,对沈香恭敬行拜仪:“不知小娘子可愿为本官门客,助本官处理衙中琐事?”
“求之不得。”沈香浅笑,应下了。
计谋得逞。
沈香想求个栖身之所,小小女子在市井中生活不容易,自然要依靠个高山的。能攀上孙晋这一尊大佛,实乃她梦寐以求。
沈香恢复了女儿身,也停了拟作郎君声线的药物,她大大方方做回了娇滴滴的小娘子。
沈香如今有了新的家业,又遇到肯收留她、容忍她一展身手的明府(县令)东翁,再没什么不满足的了。
待卸下在京中如履薄冰的枷锁,她才有种重获新生之感。比起当初她在京中任职,成日里与朝堂老臣们周旋,话中有话打机锋。
平心而论,沈香更喜欢眼下的闲适日子。
况且,她乃刑部官吏出身,手上做的事,也真正对了她的胃口。
加上沈香深谙官场之道,还习得无数勘案技法,东翁孙晋敬重地供着这位小友,断不敢因她是女子而轻视。
只沈香太过世事通达,便是乡绅之家都养不出这般气度的贵女。孙晋想留她,又怕她是罪臣之后,乃私逃的官奴婢。再三犹豫,他捋着白胡须,斟酌着问出口:“小香娘子离家这般久,家中大人不想你吗?”
沈香多聪慧的人,一点即通。她笑答:“东翁不必担忧,小香家中事不方便多说。不过我乃庶民,并非罪臣之女,断不会给明府家宅招致灾祸。”
孙晋被她这一番话说得汗颜,忙作揖道歉:“小香娘子作为我幕府之宾客,辅佐仵作与衙役断案洗冤,为本官政绩添彩,本官非但没有怀有感激之心厚待你,还猜忌你,是本官开罪小娘子了。”
沈香笑着同孙晋见礼:“东翁不必忧心,为家宅思虑乃人之常情。是我思虑不当,没有及时为东翁解惑。”
“就是啊!小香姐怎会是来路不明的歹人,阿爹你也太小心了。”笑谈间,从屋外窜入一个明媚张扬的少年郎,他乃孙晋嫡子孙楚。
孙楚刚满十八岁,正是翩翩后生。剑眉星目,笑起时,嘴角一颗虎牙,明艳笑容,照得人心境儿都透亮了。孙晋年逾四十才得来的儿子,待他很是偏疼,也正因孙晋的溺爱不明,将孙楚养成了泼猴的性子,见天儿闹腾,书是一个字都不看,更别说科考入仕了。
不过他同沈香倒投缘,一见她便觉亲厚,央求父亲请沈香做他西席,他能刻苦读书两篇。
当然,即便沈香出手,孙楚还是沾书就睡,没半点改进。
沈香也不强求,横竖各人都有活的缘法。孙楚不应文试,也可考虑入一入武举。
沈香朝孙楚微微一笑:“今日没去帮张主簿测河深吗?”
近日连天大雨,庄稼被洪涝漫上了。张主簿唯恐日后洪涝肆虐,依照《水部式》的指点,防汛抗洪,必要时刻,还得疏浚河床,防止洪水淹没农家住户。
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留心注意些,防患于未然。
孙楚挠了挠头,道:“阿娘半道上把我拦回来了,说家里就我一个闲人,还是男丁,得帮着她扛羊羔子回来。”
说到这里,孙楚惨烈地叫嚷:“啊!我身子沾上了血,还没洗过呢!熏着小香姐了,实在对不住!”
闻言,沈香怔忪一瞬。她习惯血腥味了,一时也没回魂。
这样的习惯,应当是和谢青相处时沾染上的吧?毕竟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邪神啊。
沈香弯唇,笑了笑:“无碍,我去帮一帮孙婶娘,她杀了羊,还要同厨娘操办伙食,定忙不过来了。”
“那敢情好!我待会儿也来,小香姐先去吧。”孙楚喜欢这位温婉的姐姐,一家子其乐融融,瞧着多好。要是小香姐能永远留在他家里,那就更好了。于男女情。事上,孙楚还不算开窍,但他觉着,往后的妻子,定是要比照沈香这样可人意的娘子来的。
孙家县令官宅,沈香很是熟悉。
她本想住在外院,怎料孙婶娘知她是孤苦伶仃的女子,硬是要拉她住进孙家:“小香不知道,金垌县看似长治久安,其实也有一些贼人见天儿作祟!就说前边的李寡妇,夜半就让人闯空门了,不仅劫财还劫色呢!你这样标致的小娘子,要是被人盯上就完了。你乃夫君的幕宾,本就属贵客,咱们府上空房还是尽够的。”
沈香想了想,确实,她独身在外,留个心眼较好,便也没推辞,这般住到了孙府里头。
一年的光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她偶尔也会想念谢青,但想念并不代表原谅。
她恨他的一意孤行,恨他的傲慢恣意,若再来一次,她还是会同谢青和离,头也不回地走。
但不可否认,沈香的的确确爱过谢青。
她记得他指腹的薄凉,落于她腰肢时,那激起的无尽战栗。
也记得他春山如笑的眉眼,殷切拥她,亲昵唤她“小香”。
或许不是杀人放火那般十足的恶,但她也着实被谢青所伤。
曾经她拥有的成就一朝覆灭。
那是她苦心经营十年的基业,来之不易。
特别是她身为女子,为藏身份,兢兢业业苦心经营了十年之久。
或许谢青存有反心,他只是想庇护沈香。但夫妻间,万事不都能细声细气商量吗?他这样不对,错得离谱。
她不该记起谢青的,他配不上她的喜欢,也担不起她的深情与思念。
沈香一直在忍耐。
事后又知,她其实只是自我折磨。
她隐忍爱-欲与情涌,惩戒自己。
沈香总这样谨小慎微地活着,不敢恨得彻底,爱得炽烈,她好累。
要不,算了吧。她坦**恨他,也坦**承认,抛开一切俗世规矩,她深爱他。
如今的零星爱.欲,掩在草木灰之下,只透出一丁点若即若离的灰烬,看似死灰,难保有朝一日复燃,星火燎原。
但沈香不吃第二次的亏,所以她会熄灭那一点火光。
正如谢青熄灭她的一样。
低眉垂眼,菩萨也有愁绪。
思忖间,沈香已闻到厨房飘来的饭菜香味。
她牵裙,端庄地迈入门槛,笑着迎上灶台前忙碌的孙婶娘:“婶娘今日怎想着宰羊了?可是府上要来什么贵客?”
孙婶娘一见漂漂亮亮的沈香就欢喜,亲昵地握住沈香的手,道:“小香快来,刚出锅的枣泥油糍,你尝尝。”
孙婶娘出身不高,嫁给孙晋的时候,对方还没有功名在身。如今当了官夫人,她也学不来高门贵女待客那一套,平日里寒暄娇客很是拘谨,怕闹笑话,不敢多加攀谈。
偏生府上来了这样一位仪容出众的小娘子,言行举止亦落落大方,她想着这回待人接物,定要出丑,怎料沈香对长者恭敬亲厚,同她一见如故。
主与客两相得宜,结下善缘,又怎让孙婶娘不喜小香呢?
孙婶娘喂了沈香一块吃食后,方才回答她的话。
“哦,咱们地方每年都会有‘提点刑狱公事’受诏到管辖的地方州县巡查官衙案件,还要审问牢狱里的囚犯,避免冤错。往常来的那位刘提刑是夫君早年的同窗,很好相与,只可惜他升迁入了吏部,提刑官便换了个官人。”孙婶娘忧愁地道,“这回来的,据说是刑部的主官,铁面无私得很。我也是听夫君说起的,他就连世家交好的挚友都敢弹劾,还把人拉下马了,这样的郎君啊,若是一个不顺心,交了恶,真不知怎样对付呢!咱们还是留个心神,好生款待吧。”
沈香听得这话,一阵头晕目眩。
她强笑了声,问:“这位刑部主官,姓甚名谁?”
一年过去了,保不准谢青已然升迁了,衙门主官早换人了?
孙婶娘抓耳挠腮,想了会子:“嗳,叫什么来着?哦哦,我想起来了!是什么……谢青!”
“……”沈香面露菜色,鼻翼也生出了热汗。
前夫来了么?那她要不要逃跑?
而正在外派地方路上的谢青,凝望阴郁的青色雨天,微微蹙起眉头,心情不是很好。
他总觉得哪处出了差池,难道是天阴教人烦闷吗?
当然,唯有神佛知晓,此乃预感——有“歹人”厚葬了他追妻之事,不仅填了一层土,还为坟茔添砖盖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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