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奶奶玉燕是个静如玉兰的大家小姐。她喜欢在静静的午后,坐在房子里读书。熏香炉里异香迷人,穿过天井到书房取下一两本泛黄的折了纸页的线装书,摊在膝上手指翻弄,默默念诵,纤长玉指上沾满一个朝代湿漉漉的气息。
他是一个家人。那天,她正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他一身家人服饰飘然走来,一双蕴满书卷香的眼睛与她的清秀妙目碰撞出铮纵乐音。
她叫他木枝。大家便随着她一起叫他木枝。
木枝常远远地望着少奶奶,看她在桃李花间穿行,薄凉的春风将她的腮吹得粉红。
他并不怕她,所以在她读班婕妤的时胆大地接了句:太太,其实也寂寞呢。
玉燕心头像初春的和风轻轻拂动嫩枝般地颤了颤。
“这扇面上,太太只画一只燕儿,这月,也是半月,太太心里的寂寞像半月里的这只孤燕……”木枝接着道。
玉燕轻拨着古筝,自娱着梅花三弄,待弹到最后一句“这世间谁解我时”斜睨着面前的男子,苦笑道:“你说得如实。老爷后娶的戏子生得好福份,黛眉青额,又擅狐媚之事,老爷老来得子。早已经把我忘到九宵云外了……”
“这是人世天伦,早年你与老爷初婚时,不也有过如花似锦的好日子吗?”
“味儿,--你知道吗?老爷的袖间是酒肉味儿,那戏子袖间是脂粉味儿,我的袖间是纸墨味儿,酒肉对脂粉,正如胶似膝。”说到这儿,玉燕一展素纱丝袖,“这纸墨之味儿太离尘,你不闻曲高必和寡,心清自孤独。”
木枝便伸手托了那袖子,把嘴压上来:“木枝不拜佛,只知晓‘山有木兮木有枝’。太太的燕儿太孤单,就让木枝来为它添双,太太的音韵太高雅,就让木枝来识香辨音吧。”
木枝润润毛笔,,在那孤燕旁轻轻一勾,一只燕儿便追了上来,与那孤燕盘桓、呢喃。
玉燕有些醉了的感觉,她摇晃着身子像是踩在一堵废弃的垣墙上,两个人的影子混在一起,如同两株相依的藤蔓深深长在一起,然后以一汪水的姿态流淌到了夕阳摇晃的波端。
于是一处诺大的宅院,西院日日推杯换盏,笙歌戏彩,欢笑不绝;东院夜夜烛光摇摇,七弦琴轻弹,咏怀诗漫吟。
他醉心于她弹琴时浅浅的笑,那笑印在了他的歌声里,像一只白色的船飘在湖水里,那样的和谐、相融。
那个傍晚,暮色笼罩了离镇子并不远的小寺庙,细雪粒敲在瓦片上,千片青瓦低吟浅唱,与殿内的梵乐交响。
玉燕的祈祷已经完了,她站起来,从怀中取出一把折扇,打开了,扇面上是一对燕子,展翅飞翔,双双相随。她弯腰一揖,把扇供奉在观音座前。那里已经放着八把扇子了。这是第九把。从今年三月遇到木枝起,她便每月画一把双飞燕扇面,供奉观音。一份心思全在这双飞燕里了。
这晚,他问她为什么从来不问他身世。她抱紧他的手臂,偎着他的胸膛,泪潸潸而下:“知与不知又有何益?该来的终是要来,该去的终是要去,你是我的缘,这已足够了。”
他告诉她,他考了多年功名,却一直是个穷酸秀才。为了糊口,他做过各种营生。这宅院是玉燕的嫁妆,那戏子想独霸家业,便找了不得志的他来履行驱逐她的使命。
整晚,玉燕一直在哭,泪水把木枝洗了一遍。
木枝也哭了,他说,如果玉燕肯跟他一起走,他便带她走。回答他的除了哭还是哭。
老爷突然来了。几个月不见,他更肥了,肚子腆起来了。他让奶妈把讶讶学语的小儿抱给玉燕。
叫娘,老爷说。
叫娘,奶妈说。
叫娘,玉燕说。
小儿讶讶地叫娘,自来熟地扑到玉燕怀里。
木枝侍立门口,见到这情景,脸就木了,人也呆了。他知道自己该走了。
那戏子站在堂下,艳装丽服,美若天人。只是那一双眼是永不肯消停的,那份勾魄撩魂在此刻显得极不合时。
“是时候了,老爷。”戏子嗔道。
老爷望着玉燕那张淡定的脸,长长叹息。回过头来呵斥道:“贱人,回你的西院去吧。难不成让少爷跟你学唱戏?”
戏子哭骂着被拖走了。玉燕抱着小儿,背过脸去,泪水长流。当她再回过头望向门口时,哪里还有木枝。
来年开春,玉燕檐下住了一对儿燕子,啁啾呢喃,飞来飞去。玉燕就画它们,口里吟的却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吟着吟着吐出一团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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