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萧琮背后,只看见他身体明显的晃动了一下,忙上前扶住,萧琮铁青了脸喝道:“杀才!胡嚼什么!适才静霜还好好的,怎么就殁了?!”
康延年见他如是说,也不敢辩。
顾飞廉满脸凝重回道:“微臣不敢欺瞒圣上,韩昭仪是在玉暖池入浴时突遭变故的,贴身宫人说当时还有一位贵人在场,末将听人来报,斗胆将玉暖池封了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只怕此刻六宫也得了讯,末将不敢耽搁,特来请皇上示下。”
萧琮想是无力回天,逐渐定下神道:“事发突然,你做得很好。”
玉暖池是晗风殿的私用温泉汤池,韩静霜怕冷畏寒,四季殿中都暖如春日。尤其喜欢在玉暖池悠哉乐哉的浸泡硫磺温泉,想不到她向来最喜欢的销魂所竟然成了阎王殿!
萧琮听顾飞廉禀完便立时直奔晗风殿而去,临行时他担心夜深,兼之我有身孕,不许我跟去。但昭仪位居九嫔之首,阒然殒命事关重大,我若是不去,于情于理也说不通,仍命李顺备了肩舆紧随而去。
甫到晗风殿外,便听见里面嚎哭有声。
夜色沉沉,晗风殿檐下的宫灯在风中微微摇晃,摇曳出一地流离的光影,羽林军的盔甲和持在手中的长戟刀剑间或闪烁出冰冷的光。韩静霜是卫国公韩坚的独女,王太后的侄女,地位尊贵,殿外早布下了重重羽林军守候。
我下了肩辇,见太后与皇后的华翠云凤肩舆也停在殿外。没来由一阵心惊肉跳,只得勉强镇定心神,萧琮转身道:“你还是不要去了。”
我见他神情悲痛,又岂肯独善其身,戚戚道:“皇上为韩昭仪的事忧心至此,臣妾怎能置身事外?况且既然来到殿外,万万没有不进去吊唁的道理。”
萧琮见我决意如此,也不勉强,拉了我的手在掌心,一同迈步进去。
烛火中,昏黄的大殿内已经悬起了雪白灵幡,香烛的气味沉寂寂的直朝人眼睛里熏来,韩昭仪停灵在正中,各宫妃嫔或站或跪,呜咽着挤挤挨挨站了大半个殿堂。
晗风殿的宫人哀哀哭着伏在地上为韩昭仪焚烧纸钱,纸灰飘散飞舞,太后就站在棺椁旁边,脸色苍白,却全然不避。皇后在她身后,似乎欲劝无从。
众人见萧琮进殿,除了见礼之外,哭泣之声越发大起来。萧琮也不理会,松开我直奔棺椁而去,皇后见到他,眼圈儿一红,硬生生忍下去屈膝一福。萧琮迅速伸手一搭一扶,对太后说道:“朕来迟了。”
太后听到萧琮的声音,整个人才像活过来了一般。她木然的眼珠一动,大滴泪水便滚落出来,哑声道:“琮儿,霜儿她……”玉竹嬷嬷忙敬献上丝绢,萧琮接过为太后擦拭泪水道:“母后节哀!”
猛不防抱琴斜刺里冲出,跪倒在萧琮面前悲愤难平道:“昭仪娘娘是被人害死的!求皇上明察!”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萧琮也沉了脸道:“怎么说?”
抱琴一身缟素,悲切道:“太后皇上明鉴,昭仪虽然体弱些,毕竟调养得宜。况且昭仪是懂水性的,去年夏日昭仪还能在龙首湖中游个来回,小小的玉暖池深不及四尺,若不是有人在昭仪沐浴的温泉里下了毒让她手脚乏力,如何能困住昭仪?昭仪又何至于会好端端的在自己宫中溺毙?”
“你说静霜是溺毙的?!”萧琮又惊又怒,“朕以为她是心悸旧病复发,怎么会是溺毙的?!”
太后已擦拭净了眼泪,又恢复成了那个不怒而威的小老太太。此时由皇后和玉竹嬷嬷扶着斜倚在韩昭仪时常偎靠的紫檀木折枝梅花塌上,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指着抱琴咬牙道:“你站起来说话,究竟你都知道些什么!是谁要害昭仪?”
抱琴瞥了我一眼,瑟缩着一行哭一行说道:“是揽春所的周御女害死了昭仪!”
这一惊非同小可,汗珠立时从毛孔里争先恐后的涌出来,汩汩的顺着额角滴下。浣娘?怎么会是浣娘?
我听见抱琴哽咽道:“韩昭仪今日总说身子不畅快,早早便命奴婢备好玉暖池。奴婢想着十月天气,若是洗温泉只怕于身体无益。但周御女却说韩昭仪体质怕寒,即便泡一泡也无碍。又和宝婕妤的侍女一起为韩昭仪捣碎了珍珠倒进池去,奴婢因殿中有事没有随侍昭仪入浴,谁知道不一时便听到这种噩耗!”
我立时出言阻道:“抱琴,昭仪香消玉殒,兹事体大,事情真相尚未查清,你岂能在太后皇上面前信口开河?周御女负责为昭仪配置珠汤,这是皇上钦准的,况且昭仪入浴所用东珠全是掖庭精挑细选,又何来毒物?”
抱琴双目含泪,却冷笑道:“宝婕妤娘娘自然说的很有道理,可当时奴婢被昭仪支出来打听皇上驾幸何处,玉暖池内殿只有周御女和宝婕妤的贴身侍女棠璃在,奴婢出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昭仪便殁了。婕妤娘娘你倒是说说,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
皇后此时扬起眼眸向萧琮道:“此事不光是六宫家事,还牵涉到卫国府,请皇上宣周御女及棠璃来问个清楚!”
萧琮颔首,冷道:“传。”
浣娘和棠璃苍白着脸色被羽林军押到殿外,再由内监如临大敌般提了上来,我心中惶惑,这么快便定了罪吗?是谁准许的?
郭鸢满面悲切出列拜倒:“嫔妾第一个赶来晗风殿,所见一切如抱琴所说,嫔妾不敢轻易放她俩回去,因此命人将她们看押,请太后皇上治嫔妾罪!”
“你做得很好,何罪之有?”太后不容萧琮说话便赞许了郭鸢的行为。郭鸢谢了恩起身,眼神从我面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浮现在眼眸。
浣娘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当下胆怯不已,呜呜哭着跪趴在地道:“皇上,嫔妾冤枉,嫔妾没有谋害昭仪!”
太后历来喜欢高贵端方的女子,对萧琮从外面带进来的人颇多微词。浣娘出身卑微,连小家碧玉尚且谈不上,加之性格怯懦,从来都不为太后所喜。太后见她哭得哀哀,反而怒道:“你没有?若你没有,昭仪为何殒命?!”
浣娘抬起泪痕遍及的脸庞,身体抖动的如同风中的荷瓣:“太后明鉴,嫔妾只是奉皇上之命为昭仪剔选东珠,况且嫔妾与韩昭仪无冤无仇……”
“你虽然与昭仪无冤无仇,难道就不兴你为了别人戕害昭仪吗?”刘娉踏着灯光款款而至,跨过殿槛时,她刻意挺了挺肚子,站在殿门旁的陶彩女忙扶住她。
刘娉盈盈见过礼,萧琮皱眉道:“你又来做什么?有身子的人怎么都往这里跑?”
刘娉含泪道:“韩昭仪对嫔妾照拂有加,好好地突然就去了,嫔妾若是不来吊唁上香,何以为人?”
我见太后微微颔首,想必这话说到了她的心里。刘娉又说:“昭仪乃九嫔之首,如今被人谋害香消玉殒,行凶之人当真胆大包天!嫔妾求皇上查明此事,还昭仪一个公道,也还六宫一个安宁!”
皇后叹道:“宫闱之中出了这种事,当真让人心惊胆寒。”
我看着那具棺木,只觉得刺眼,烛火再明也掩盖不了阴森之气。
萧琮铁青了脸,瞪着浣娘道:“你还不说?”
浣娘只顾哭,唯有棠璃仰头回道:“皇天在上,奴婢与周御女只一心一意服侍韩昭仪,并不敢有半点僭越,又何来戕害之说?”
郭鸢冷笑道:“这就是宝婕妤的贴身侍女了,当真有其主必有其仆,生就一张利嘴!”
太后听不得这个,当下便哼道:“利嘴么?只怕这个时候不好使罢!人来,先赏她掌嘴二十!”
我心里一痛,忙跪下求道:“太后恕罪,棠璃性子直,并非有意冒犯!求太后开恩!”
太后看见我,怒气更甚,按捺着面上的不愉道:“你急什么?这人是你的近身侍女,此事你也逃不了干系,哀家还没审你,你到替人出头!你是天家的妃嫔,不是奴才王,哀家且告诉你,别总拿自己的膝盖不当一回事,什么人你也值得跪?”又喝令道:“赏!”
我被郭贵人扶起来,内监拿着掌嘴的木牌朝棠璃走去,她面无惧色,反倒是我不忍心看,紧闭了双目仍能清晰听见耳边噼啪有声。手掌紧握成拳,长长的指甲嵌进掌心,一丝一丝牵扯着疼。
二十下打完,棠璃两颊红肿不堪,我怨怼的看着萧琮,他却不理我,只问浣娘道:“现在你能说了?”
浣娘愣愣看着棠璃吐出两颗牙齿,此时见萧琮问起,声泪俱下道:“皇上,嫔妾的为人难道皇上不知道吗?嫔妾在宫中京中皆无亲眷,又有何人可以私相授受传递那所谓的毒药?况且害死昭仪对嫔妾有何好处?”
刘娉冷声道:“怎么没有好处?这宫中嫉妒怨毒韩昭仪的人也不是没有,难保不是她为了争宠或是泄愤让你下此毒手!事成之后替你邀宠或是许以财物,自然人不知鬼不觉!”
浣娘哭道:“何曾有过这种事?珍淑媛你为何要冤枉我!”
我看得见棠璃眼里迸出恨意,却苦于脸颊红肿无法成言,浣娘一味喊冤,也并不能为自己洗脱半点。我又急又气,偏听见郭鸢说道:“若说起来,阖宫皆知宝婕妤与韩昭仪不谐,这侍女又是宝婕妤从娘家带来的,偏偏宝婕妤一向又与周御女交好……”
晗风殿中顿时静寂起来,沉默得过分,夜宿的鸦雀凄凉地一声啼,引来风声沙沙作响。
月光倾泻,透过牡丹花开描金屏风落在地上,将我的影子拉的淡淡昏黄。我看着刘娉和郭鸢,这两张美丽绝伦的脸上隐隐现出跳跃的嗜血之意。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