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这时，山晓的耳机里响起了飞行指挥员大队长尹得富的声音：刚刚接到上级通知，要求我们停止飞行，集中半个月时间开展“学习毛主席军事思想和军事路线，深入批判邓老在部队推进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军事路线”的专题政治教育。所有飞机立即关车。

听到这个消息，山晓感到万般无奈，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后舱的教员徐爱群，问，教员，我们关车吗？

徐爱群皱着眉头，没好气地说，不飞了，关！

山晓极不情意地关车，和教员无精打采地走下飞机。

那是“政治挂帅”的年代，政治是灵魂，是方向，待慢不得，政治学习比任何工作都重要，是压倒一切的任务，怠慢不得。所以，山晓和教员谁都无话可说，只好从命。他们都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心里反感也得无条件服从。

大家了关车，垂头丧气地走下飞机，列队回到宿舍，脱下飞行服，换上绿军装。又重新列队，奔向三团俱乐部礼堂，听团政委于侠做专题政治教育动员报告。

政委于侠坐在主席台照着讲稿一板一眼地念道：去年以来，邓老在“三项指示”为纲这个总纲的支配下，在部队推行以“整顿”、“准备打仗”为纲，完全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军事路线，其险恶用心是要否定毛主席的军事思想和军事路线，把部队引向迷途，进而，否定“阶级斗争为纲”，篡改党的基本路线，全面复辟资本主义……

山晓坐在下面一句也听不进去，脑袋里想的都是“起落航线”飞行要领和动作程序，一遍一遍地默背着。

下午，二大队政委宋恩泽给大家讲第一课：人是战争胜负的决定因素。

宋政委坐在台上，也像于政委一样，照着讲稿一板一眼地念道：邓老极力鼓吹说，未来战争就是“打钢铁”，这是明目张胆地宣传资产阶级的唯武器论，否定毛主席“人是战争决定因素”的军事思想，否定人民战争的无穷威力。我们国家的钢铁虽然没有苏、美多，我们空军、海军的装备虽然没有苏、美精良，但我们打的是正义战争，我们有用毛主席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战士，有人民群众这个真正铜墙铁壁的支持，就一定能打败苏、美，取得反侵略战争的最后胜利……

山晓坐在下面听得心烦意乱，时不时地转头遥望窗外的蓝天白云。其实，山晓的心早就飞到了天上。

山晓盼望这种枯燥乏味的政治学习赶快结束，立即驾驶战机飞上蓝天。

其实，同学们都是这样想的。在没人的地方，同学们常常凑到一起对政治学习发一通牢骚，说政治学习是搞花架子，摆样子给上面看，纯粹是形式主义……让心里痛快痛快。

在无奈和痛苦中，半个月坐牢一般的政治学习终于熬到头了，每个人都如释重负，轻松不少。

九月四日，山晓终于盼来了开飞的日子。

第一个飞行日仍然是“感觉飞行”。蓝天上飘**着朵朵白云云，空中气流异常紊乱，加上间断飞行时间过长，每个学员的身体在空中都产生了强烈的不适反应。教员徐爱群在空中做特技，飞机在蓝天白云间翻转腾跃，瞬息万变，把山晓折腾得呕吐不止，“公粮”都吐在了氧气面罩里，把氧气导管塞死了。空中吃不到氧气了，山晓只好请求教员返航。

在休息室休息一会，又轮上山晓飞行了。徐爱群见山晓脸色苍白，无精打采，有些担心，问，31，身体还行吗？

山晓咬咬牙，坚定地说，行！

徐爱群拍了拍山晓的肩膀，神情坚毅，没语言，大步向停机坪走去。

山晓紧跟几步追上教员，一齐蹬上飞机，戴上氧气面罩，又驾机飞上蓝天。

晚餐时，在饭桌上山晓才知道，全大队有一大半学员都吐了。莫玉生在空中吐的一塌湖涂，着陆后，趴在机场的草坪上还在吐，飞行计划也没有完成。面对着一桌好饭好菜，大家都没有食欲，喝几口饮料，就急忙离开食堂，回宿命休息。

飞行几天之后，山晓和同学的身体才渐渐适应了高教机飞行。

九月九日上午，二大队正在机场紧张地飞行，突然接到上级下达的立即停飞的命令。这种事情连续发生，让山晓都觉得不可思议，难道又要搞什么专题政治学习吗？飞行训练还搞不搞啦？真是无奈！

回到营房，大队宋政委在黑板上写出通知：以飞行中队为单位，学习《毛主席的六篇军事著作》。

山晓看完通知，更觉得不可思议，皱起眉头问，宋政委，这么好的天气，为什么不飞？

宋政委思考片刻，说，以我的经验判断，可能是有什么大事。至于什么大事，宋政委没说。

山晓和同学都感到一头雾水，不知其所以然，像和尚念经一样地念着毛主席的军事著作，念着念着就打起了瞌睡。连组织学习的中队长章天浩都闭上了眼睛。

下午三点五十分，大队宋政委突然通知全大队飞行教员和学员到大队二楼飞行讲评室集合。山晓和同学们走进讲评室时，团政委于侠正在讲台上焦急地踱步，一脸凝重，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三点五十五分，讲评室里的广播喇叭响了，传出一个男播音员的洪亮声音：下午四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有重要新闻，请注意收听……于政委终于停下了脚步，把脸转向了大家，眼睛里已经涌出泪水，脸上的肌肉在微微颤动。大家都愣了。于政委是抗日战争参军的老兵，抗美援朝时就开始飞行，身经百战，经历丰富，怎么能当着大家的面就流泪了？这时，于政委说话了。于政委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

于政委说到这就哽咽住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山晓惊愕了，每个人都惊愕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讲评室里的空气顿时就凝固了，连自己心跳的声音都能听到。片刻，广播喇叭又响起来，一位男播音员用极其低沉的音调广播说：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极其沉痛地向全党全军和全国各族人民宣告：我党我军和我国各族人民的伟大领袖、全世界被压迫人民和被压迫民族的伟大导师……毛主席同志……于一九七六年发九月九日凌晨零点十分……

听到这，山晓知道了，让大家无数次祝愿万寿无疆的毛主席与世长辞……

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让每个人都没有思想准备，一时难以接受。几个月前毛主席还在北京中南海接见外宾，报纸上说，毛主席满面红光，精神焕发，神采奕奕……报纸上还配发毛主席和外宾亲切握手的照片。那天，莫玉生拿着《人民日报》对山晓说，看，毛主席身体多好，八十三了还满面红光，活一百岁都没问题。山晓说，毛主席最少能活一百二十岁……此时此刻，这些话又回响在山晓耳边，好像是昨天说的。可今天毛主席咋突然就……山晓觉得天一下子就塌了下来，太阳也突然被飘过来的一块云朵遮住了，讲评室顿时昏暗起来。大家都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

山晓身边有人在擦泪，有人在抽泣，有人已经哭出了声音。哭出声音的都是一些老同志，他们大多在旧社会都受过地主剥削和压迫，有的还讨过饭，挨过地主的打骂和狗咬，是毛主席从苦海里解救了他们，教他们识字，让他们当上了飞行员。所以，他们那代人对毛主席的感情比山晓这代人要深得多。山晓呆呆地望着讲评室黑板上方悬挂着的毛主席像，脑袋里一片空白。

第二天上午，三团在俱乐部礼堂为毛主席设了灵堂。灵堂横幅用白纸写着黑字：极其沉痛悼念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主席台中央上方悬挂着毛主席的巨幅遗像。遗像下边摆着青松翠柏，遗像两侧是全团各单位敬献的花圈。

礼堂里哀乐低回，笼罩着巨大悲哀气氛。

山晓被团里抽出来，持枪站在毛主席遗像旁，为毛主席守灵。

全团一千二百多名指战员，臂戴黑纱，胸佩白花，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缓缓走进礼堂，站在毛主席遗像前，在单位军政主官的率领下，向毛主席遗像三鞠躬。然后，又在单位军政主官的率领下，举起右手，向毛主席宣誓：继承毛主席遗志，化悲痛为力量……

飞行二大队的队伍缓缓地走过来了。走在最前面的飞行大队长尹得富已经泪流满面。尹得富生长在河南农村，三岁就成了孤儿，他今天能成长飞行大队长，非常不容易。可以说，没有毛主席，就没有他的今天。尹得富举起右手，率领大家向毛主席宣誓时，泣不成声，每句誓词都要哽咽几次才能说出来，已经无法说完整。下面的人也是边哭边宣誓，热泪横流，哭声一片。

山晓站在主席台上为毛主席守灵，被这巨大的悲痛气氛深深地感染了，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身体虽然还笔直地站着，眼睛里的泪水却在默默流淌，像两条静静的小溪一样默默地流淌，打湿了胸前的军衣和白花。

整个礼堂被一波又一波的恸哭声淹没了，令人撕心裂肺……那种泰山压顶一般的巨大悲痛让人一生都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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