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八章 交锋

忠靖侯史鼎走进华亭县衙时,才发现正主儿今日不在衙门里。临时被喊来接驾的萧主簿,诚惶诚恐的表示自己已命人去知会陈大人。

钦差大人亲至,这样的身份和官位。萧平生怕一个应对错误,给上峰惹来麻烦。从头到尾都战战兢兢应对着,唯恐出了什么差错。

对一个县衙主簿,史鼎到没什么沟通的想法。只遣了个随从应付着,自己则背着手,站在堂中打量起程设。

会客的大堂内,各处摆件和装饰。早在黛玉的一日日调整下,换了全新的模样。她跟陈恒一样,不喜太过奢华之物。里头用到的物件,除了夫妇二人闲暇时收拢外,大多都是彼此的字画为主。

史鼎是武将出身,对这类风格不太感兴趣。左右打量一圈,只觉得这家主人情感甚好,颇有锦瑟和弦之妙。

现年四十出头的忠靖侯,是李贽登基后成长起来的少壮派。与林如海、韦应宏等一干文臣不同,这些勋贵中的少壮派,身上都有浓厚的行伍气。始终紧缩的眉头,实在叫人难以揣摩对方的心思。

等陈恒匆匆赶回来,两人才打上照面。始终不苟言笑的史鼎,才强扯出几分笑意。不怒自威的神色稍稍消融几分,史鼎看着御前的新晋红人,出声道:“今日来的匆忙,要叨扰陈大人了。”

陈恒做过一揖,他还摸不透史鼎的来意。只好先请对方入座,并声试探道:“钦差大人至此,必是要事在身,岂有叨扰之说。”

话说三分,点到即止。陈恒面上带着笑,却也给自己留好退路。不管史鼎接下来说什么,他先前之语中,可没留什么话锋给史鼎。对方正要来个胡搅蛮缠,非要让陈恒全权配合,他亦有法子脱身。

史鼎淡然点点头,他知道自己的不告而访,看上去会有兴师问罪的嫌疑。会受到这份谨慎的对待,史鼎心中有数。偏他也没学会文人的聊谈做派,只默默沉下声,端起下人送上来的茶水,慢慢饮着。

钦差大人不开口,陈恒更是乐的装聋作哑。人在官场,小心些说话绝对没有错。两人默契的饮过一杯,史鼎终于开口道:“陈大人,可知本官奉旨离京的来意?”

“略有耳闻。不知钦差大人想问何事,下官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史鼎的特殊姓氏,叫陈恒不好直接称呼一声‘史大人’。些许官场上的小窍门,根本不用人教。这要是需要人提点,只能证明道行不够。

见陈恒肯主动递话头,史鼎忍不住点点头。只要有这句话打头,接下来他说什么都好提。果然沉思片刻,史鼎直接道:“听闻那日在金陵城门处,陈大人拿出了太子殿下的令牌?”

看上去史鼎什么都没问,却又是什么都问了。先不提陈恒当日的事实经过,只从这句话来说。史鼎明面上是寻问的事实,暗地里分明是要个交代。

该怎么判定忠靖侯的身份呢?是自己人?还是别有用心?钦差这话问的巧妙,陈恒的反应亦是迅捷。只在眨眼之间,他已经出声回道:“当日家中夫人受到些惊吓,下官爱妻心切,恐其受到惊扰,便将殿下的令牌示出,算是替自己讨了个清闲。”

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也叫人挑不出毛病。上头肯给令牌,用与不用,自然是陈恒的事情。用完之后,怎么跟太子李贤交代,亦是陈恒的事情。

与话本中的剧情完全不同。什么尚方宝剑在手,想怎么用就怎么用。真要搁到现实里,但凡用上一次。都要逐一写明缘由、经过,立即向上头打报告。这只是便宜行事的特权,却不代表可以肆意妄为。

按说这样的答复,已经足够彼此下台阶。谁知史鼎突然轻笑一声,不清不楚道:“他们也是这般说的。”

这个‘他们’就有意思了,是谁?是当日城门口的副指挥使?还是痛失独子的马大银?陈恒不在乎,他只是笑道:“我跟陛下亦是这般说的。”

两句话说完,大家彼此心里都有了数。史鼎怀疑陈恒小题大做,颇有嫌疑。陈恒却已同样的话反击回去,别管里面有什么事,我已经上呈陛下通明。

“如此就好。”史鼎笑了笑,“还望陈大人不要介怀。凶犯无端端从城中消失,当日离城的人,本官自然是要亲自寻问过去。”

纵然心中真有问题,陈恒亦知道没必要给史鼎交代。对方有上奏天听的权力,自己也有密旨的特权。刚刚一番话,更是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对方。

史鼎想了想,又是开口道:“素闻陈大人断案如神,颇有包公之才。甄府之案,本官亦有几处不明,还想跟陈大人讨论一番。”

案?陈恒留意到这个字眼的细节,陛下到底给史鼎安排了什么差事?心中这般想着,陈恒面上倒是赶紧说道:“都是以讹传讹。大人只管问就好,下官才疏学浅,愿尽些绵薄之力。”

说话的间隙,史鼎的目光,一直牢牢盯着陈恒。他是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这样不言不语的盯着对方,到叫人感受到有几分压力。加之这史鼎,生的颇为威严,蓄着短须,更叫人难以看出想法来。

“陈大人,真心觉得那个茅大庆,是借着当铺掌柜的拜贴入的甄府?”

史鼎的问题,陈恒老早就有疑虑。高门大户设宴待客,门房之人最是要紧。像茅大庆这般的生面孔,又是借着他人的拜帖入府。莫说是甄府当家的不注意,门房亦是要回禀管事一声。

此中事情,只要细细一想就透着怪异。可若真要推敲一二,又能以巧合应付过去。这般的模拟两可,才叫人更加人费解。陈恒留了留神,出声道:“大人是指?”

“我怀疑茅大庆之事,绝非临时起意。而是有人故意指使,更可能就是私下助他逃走的那个人。”

一番话才说完,史鼎仍旧目不转睛的盯着陈恒。后者露出些许思量之色,作答的很快,“若要查明此事,该从门房和掌柜二人下手。”

见没瞧出异样,史鼎颇为感兴趣的问道:“为何?”

“都说怎么来的,就会怎么走。真要有问题,这两处位置绝对大有嫌疑。”陈恒谨慎中,带着几分胆大道。

“倘若茅大庆真是巧合之下,盗走掌柜的拜帖呢?”

陈恒笑了笑,他看出史鼎的逼问,因是手头拿到些什么证据。直接回道:“来是来,去是去。大人若是把两事放在一处看,那就都是巧合。”

史鼎听明白了,他停顿片刻,终于出言笑道:“陈大人果然会审案。”

“不知大人这番夸奖,有何缘由。”陈恒露出几分好奇。

“我初到金陵,便将掌柜和门房抓起来,连审了七日。”史鼎露出一个颇为恐怖的笑容,也不知话中的两人在他手上经历了什么,才得到一个答案。

“甄府摆宴之日,像掌柜之流,原本是不该入的。这掌柜一日跟好友饮酒,吹嘘起自己跟甄家交情甚好,担心被友人戳破。才偷偷使了钱,买通甄府的管事,得了一份请帖。”

陈恒默默听着,只听史鼎继续道:“结果这请帖到手,原本一直好好放在锦盒中。等到开宴之日,他再去盒子里翻造,已经不翼而飞。”

“陈大人觉得这番说辞,有什么疑点?”

“茅大庆如何得知?”陈恒当下就捕捉到要紧处,又皱着眉头补充道,“那当铺掌柜又为何执意要去甄府?他的友人又是谁?”

“正是如此。陈大人果然机敏。”史鼎赞了一句,才点头沉声道,“我翻来覆去审了掌柜七八日,几番酷刑之下。他都未有个说法,想来是真不知情。”

“等我事后再去追查掌柜的友人,对方早已不翼而飞。”史鼎露出些许莫名的笑容,又解释道,“更叫人离奇的是,甄府的门房,当夜就自尽在狱中。”

“死了?”这下,就是陈恒都要惊呼一句。

“嗯。”史鼎嗤笑一声,忍不住抬手摸着虎须,“背后之人这般做下来,本官就是想不查个干净都不行。事后悬赏全城,追查一切跟茅大庆有关的消息。谁知有人禀报本官,说某日夜里,见两名外地人曾跟他在秦淮河边,走上过一遭。”

陈恒知道此事是逃不过去了,直言道:“那夜碰见他的人,正是我与护卫柳湘莲。”他随即将其中事情一说,听的史鼎久久不语。

彼此沉默过后,史鼎突然笑道:“说来真是巧了。”

“是啊,真是巧了。”陈恒冷静点头。两人默默对上一眼,一个有心探寻,一个毫不避讳。如此坦坦****之后,史鼎终于收回目光,笑道:“看来真是巧合。”

“确实如此。”陈恒也是有苦说不出,他两次跟茅大庆相遇,都是巧合之举。除了自认倒霉外,还能说什么。

史鼎重新端起茶杯,语气悠悠道:“陈大人觉得这茅大庆,是凶犯还是逆贼?”

陈恒猛地打了个激灵,他就说史鼎以案情称呼甄府之事透着古怪,原来问题处在这。先前还有些自辩的负担,得此一问,陈恒却是彻底放些戒备,直言道:“如此前后谋划,想来对方是有备而来,且背景实力深厚。”

“嗯。”史鼎笑着应道,也不知是在笑着什么。只看他的神色,倒像是一个老猎手碰见心仪的猎物,透着股见猎心喜的意思。

两人正要继续交手一番,忽听外头来报,知府刘延章上门。两人不敢迟疑,忙起身去堂外迎接。史鼎跟刘延章都是高官,才碰上面,刘延章就是好话不断。

三人一并走入堂中,刘延章不免问询起史鼎来松江,为何直奔华亭县衙的原因。谁知道,史鼎出言笑道:“府台有所不知,我家中长辈跟荣国府是世交。早年跟林御史,亦是同在陛下身前效力。今日来此,不先见一见林家女婿,怕是回京,林御史要念叨我。”

刘延章当下就信了大半,心中暗道原来是岳父之力在作祟,他又问了问史鼎来松江的原因。后者这才说道:“月前,平安州处有悍匪打劫军粮。这次南下,一来要查明甄家之事。二是要奉陛下之命剿匪。此事,还需江南各州府鼎力相助。”

闻听上意,刘延章不敢拖延。当场拍板,示意松江府上下,必将鼎力相助。陈恒更是才得知,史鼎的真正来意。

眼下外战已经开打,内部还要兴兵讨匪吗?陈恒始终觉得不太好,古往今来双线作战,都是个麻烦事。陛下是知兵事的,为何会在此时对平安州发难?

史鼎和刘延章,却是把华亭县衙当成府衙来用。直接当场讨论起,之后剿匪的事宜。如此说上半天,刘延章直接订了翌日的酒宴,替史鼎和松江卫指挥使安排见面。

老刘办起事情,还是没得挑。史鼎起身谢过一句,就对着陈恒道:“持行届时,也来作陪吧。”

我一个文官,掺和你们武将的事情作甚?陈恒有些措手不及,嘴上却先应着。

刘延章见话说的差不多,忙把史鼎请走,安排在府衙中歇息。

……

……

入夜时,黛玉回到家中。听闻史鼎的来意,不免有些担心。她知道自己夫妇二人受情势所迫,私纵茅大庆出城,在本身上脱不开干系和嫌疑。

陈恒安慰几句,见夫人还是忧心忡忡。忙把她悄悄拉入书房,拿出陛下的密信给夫人观看。当日萧平看的内容,只是密信的一部分。另有半截,被陈恒压着没拿出来。

黛玉接过此信一看,见到李贽在信中提到:此事自己已经知晓,爱卿没事就是好事。她这才放下悬着的心,又不禁问起相公,是何时办的此事。

陈恒这才笑道:“不然你以为你这个皓命是如何来的?刘大人的请功文书一上,我就把此事,连同港口、商街之事一道上禀。”

此事上,陈恒曾经犹豫过。是否有必要告知李贽?还是先去知会岳父大人?或是偷偷瞒下来,做个神不知鬼不觉。

可一想到,自己曾在秦淮河旁遇见过茅大庆。陈恒就觉得,隐瞒是下下策,实在陷自己为被动。

如此来看,只能在牵前两个选项中做判断。他在李贽跟林如海之间,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依靠自己的判断,选择直接跟李贽请罪。

此事可大可小,若是先跟岳父商议。等到李贽事后问询,岳父的反应必然有暴露的风险。自己如今已经外放为官,翁婿的深厚感情先不谈。

作为一国之君,李贽必然不愿意看到陈恒事事,都拿出来先跟林如海商议。这非是不顾人情,而是为人臣子当有的分寸觉悟。

这里面的处置关系,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过从黛玉得了皓命到现在,岳父家中都没个书信过来。陈恒判断自己这步棋,绝对是走对了。

林如海在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不是当爹爹的不关心女儿的好事,而是事情已经平息。瓜田李下,少些书信来往才最好。

现在史鼎已经亲自出面来问,自己倒是可以着手给岳父写信解释缘由。陈恒心中定下计策,又哄了黛玉几句。后者才眉开眼笑道:“相公,你给我讲讲这里面的事情吧。”

佳人有这份请求,陈恒自然不会拒绝。上阵的不止是父子兵,更有同林鸟呢。陈恒笑了笑,将自己的处置和初衷,说个清楚大概。

男人啊,还是要找个聪明的。

……

……

“听说了吗?”薛蟠拉着宝玉,兴匆匆的闯进贾琏的房中。

“你是说史家三伯来松江的消息?”贾琏当下就猜中薛蟠的喜意。

“可不是?!”薛蟠急切的搓着手,满脸的兴奋,“之前松江的这帮刁民,都把我们家当个摆设。这下史家三伯来了,正好让他们见见什么才叫真佛。”

贾琏闻言亦是感叹,这宝玉的运气真是好。初次出来历事,屁事不用担心。每逢困难之处,竟都有逢凶化吉的巧运。

真是……真是叫人感叹天公垂怜啊。

宝玉看不懂贾琏的神色,还在一旁傻傻的站着。当下的他,只能想到自己又要开始无趣的应酬。也不知这次碰见史家三伯,对方会如何念叨自己。

哎,真是苦恼啊。

……

……

在府衙忙碌了半夜,史鼎终于回到房中歇息。出门在外,他的衣食住行都是随从亲自安排。才伺候大人梳洗过,一名相貌普通的随从就上前来问道:“大人,今夜可要派人去华亭县衙盯着?”

史鼎摇摇头,轻声道:“不必,他既然已经跟陛下言明。就是真的有罪,也轮不到我们暗地里盯梢。回头将这些事情言明,一并呈上去给陛下即可。”

“是,大人。”

“松江卫的指挥使,是何出身?”

见史鼎突然发问,这名随从当下就回道:“他早年是卫家的郎将。跟着卫家家主上过边关,只是这些年少了些往来。不知关系现今如何……”

“糊涂,若是关系不好。这指挥使,还能做的上去?”史鼎骂了一声,才摆手让随从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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