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夜、刮痧

那小伙子冲进来喊救命,我堂哥和大牙全都站了起来:“咋的了有才,贵富犯什么病了?”

有才满脸焦急:“一会儿再说,先帮我给他整进来!”

三个人七手八脚从四轮子上往下抬人,刚把病人扔到**,小媳妇手里的大胖小子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得那叫一个惨,一声接一声几乎没有呼吸的间歇,很难想象如此娇小的身躯里怎么会爆出这样巨大的能量。

小媳妇手忙脚乱的哄孩子,叫贵富的病人脸色煞白,牙关紧咬,眼瞅着有出气,没进气。宗大夫给他号了号脉,从搪瓷托盘上捏起几根银针,在手腕子上扎了下去,然后问道:“他是怎么回事儿啊?”

有才抹了把脸,说:“他不一直惦记给他家房子换根房梁吗?今天干活的人都请到家了,准备搭架子的时候他突然不干了,非要把工人都哄走。人家管他要工钱,他不给,还骂人,结果两边打起来了。人家也骂了他两句,他一下就过去了。我这不赶紧给拉来了嘛!”

我堂哥听完,不解的问道:“房梁不是他自己吵吵要换的吗?怎么还能拦着?”

有才也纳着闷呢:“谁说不是啊!我也不知道他唱的哪出啊?”

大牙同样好奇:“出这么大事,他媳妇儿怎么没跟着来呀?”

有才无奈地摇摇头:“我让她一块儿来的,可她非要先去找老古头子,还说什么他这病只有老古头子能医好。我也没办法呀!只能先给人整到这儿来了。”

听到“老古头子”这几个字,宗大夫的眼睛闪出了亮光,他沉稳地说:“这病我真看不了。你们要信老古,就让他在这等老古过来。你们要是觉得老古不靠谱,就打幺二零把人抬到大医院抢救。赶紧拿个主意吧!”

有才以为他的话给宗大夫惹生气了,急忙解释:“老爷子,我不是不信你。我最信的就是你,不然也不能直接送到你这里来呀。现在已经这样了,不管能不能治,你还是给出个办法吧,别让人死了,咱们这十里八村的谁不知道你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呀?”

宗大夫摆摆手,拒绝了拍他的马屁,又略微沉吟了一下:“你们要是乐意听我的,那我就实话实说,这病,我信老古能治!”说完,又一指贵富,“他媳妇儿知道你把他送我这儿来了吧?咱们就在这儿等着吧。”

有才进退两难,还想求央宗大夫多少拿出点医疗手段缓解一下贵富的病情,不能干挺着。小媳妇却抱着哭嚎不止的孩子挤到宗大夫面前,无措的说:“大夫,你给看看,我儿子这是咋的了?长这么大也没像这样哭过呀……”

没等宗大夫说话,一直坐在**拔罐子的大牙娘突然“吱哇”一声怪叫,那绝对不是人所能发出的动静。再看老太太,浑身哆哆嗦嗦,上下牙不住的打颤,黄豆粒大小的汗珠子噼里啪啦的顺着脑门儿和鬓角往下淌。

大牙见状立刻冲了过去,弯着腰问:“娘,你又咋的啦?”

老太太身子向后一摔,咣当躺在**,连后背的火罐都砸掉了。大牙刚想去扶,可老太太一拍床板又坐起了来,挺直腰板儿冲着对床的贵富咯咯咯的笑,笑的那叫一个奸诈,那叫一个幸灾乐祸。

大牙先是有点儿发蒙,可表情却不是惊恐与诧异,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愤怒。

就在这个时候,贵富也扑棱着坐直了身体,不顾手上插着的银针,阴损的拿眼睛眯缝着正在取笑自己的大牙娘。

大牙娘更乐了,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贵富似乎真的被激怒了,他张嘴喷出一长串叽里咕噜的话,语速很快,含糊不清。谁也听不出来他吼的是什么内容,但从表情与肢体动完全可以猜测出,他在骂人!

我们一家三口儿谁也没见过这种场面,只能站起来,贴着墙边无助的观看。看着看着,我妈突然反应过来:“他是朝鲜族的吧?他说的是朝鲜话!”

我妈下乡返城之后曾经在西塔附近的一间工厂工作过一段时间,那里毗邻朝鲜族聚居区,所以她的很多同事都是鲜族人。民族内部之间互相交流的时候,这些鲜族同胞通常都习惯使用本民族的语言。我妈这些汉族同事虽然听不懂,但时间长了,听的多了,对他们的发音,语调并不陌生,所以此时可以快速准确的做出判断。

没想到有才一听眼睛居然亮了,也顾不上什么辈分张嘴就问我妈:“大姐,他说的真是高丽话呀?”

我妈使劲点点头:“肯定错不了,我以前天天听他们说。”

有才一拍大腿:“那就对了,不送医院,咱们就在这等老古!”

放下有才终于拿定了主意不提,钟大夫这间小诊所里现在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大胖小子没完没了的哭,大牙娘莫名其妙的乐,贵富歇斯底里的骂,再加上小媳妇“我儿子咋地了,咋地了”的问,我堂哥“拦着点,拦着点”的想维持秩序,要多热闹有多热闹,吵的能把人脑浆子给震出来。

宗大夫为了缓解混乱的局面,拔高嗓门儿对小媳妇命令道:“你赶紧带孩子回家,明天再过来!”

小媳妇却放不下心:“那我孩子现在哭成这样了,肯定是得啥病了。大夫,你快给看一看吧!”

钟大夫一边往外推她一边安慰:“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我说你孩子没事就没事,到家就好了。你越在这儿待着越消停不了,要是回去还哭你让你家爷们儿把我招牌砸了!”

好容易把小媳妇打发走,大牙又作起了妖。他死死盯着老娘,目光恶毒。盯了半天,居然高高扬起手臂,狠狠甩了母亲一记耳光。

这一巴掌,清脆响亮,声音传透力极强,把在场所有人都给吓住了,包括正在用朝鲜话疯狂骂街的贵富。众人无法想像,刚才还显得十分孝顺的大牙为什么会在顷刻间换了副嘴脸,将打爹骂娘的小暴脾气发挥得淋漓尽致。

大牙娘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渐渐转变成委屈。她捂着脸瞅着贵富,窝窝囊囊的问:“你……你敢打我?”

这一开口,更把所有人惊得目瞪口呆,因为说话的是个老头子的嗓音。

一屋子人,只有大牙不意外,他仿佛吃了枪药,薅住老娘的脖领子,大嘴巴子不要钱似的砸下去,打得老娘直抱脑袋:“别……你轻点,轻点……哎……痛痛痛!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就是看这小子穿的衣裳挺有意思,想出来乐呵乐呵,没别的意思……求……求你别打了……”最后一句更是让人目瞪口呆,“小兔崽子你敢这么打你爹!你等着!你等着的……”话没说完,身体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软软的瘫倒回病**。

老娘一倒下,大牙反倒收起凶神恶煞的表情,换回刚刚的孝子相,小心翼翼的把母亲放平躺下,又盖了一层薄被,长出口气。

宗大夫就在一旁安静的看着,等大牙把老娘伺候的差不多了,才问:“这也是老古头子教给你的吧?”

大牙点点头:“不好意思啊,让你们看笑话了。”

宗大夫也不介意,转头威胁贵富:“你看见没?别老以为你多能折腾。我劝你一句,识相的你现在走还来得及,一会老古来了可没你好果子吃。”

贵富一只眼睛挤成条缝,张圆嘴巴“哈”了一声——这是韩剧中的人物表示不屑的经典表情——然后,又叽里咕噜的说了一串外语。

宗大夫轻笑道:“哼,行,你说话我也听不懂,不过意思我大概能明白。那你在这老实的等着吧,别当误我给别人看病。”说完,坐到写字台后面,冲我妈招招手:“你什么毛病啊?跟我说说吧。”

我妈光顾着吃惊,几乎都把看病这茬给忘了,我爸推了她好几下,她才缓过神:“啊,我肩膀头儿这块儿受了点伤……”

宗大夫开始旁若无人的给我妈看病,捏捏她的患处,开了几副膏药告诉她连贴一个礼拜,又叮嘱她敷药期间千万千万不要可过度用力,最后一共收了她十四块钱。从头到尾,也不过四五分钟,整个过程,瞅都没瞅坐在**鼓着腮帮子装大气迷的贵富。

看完我妈,他想了想,又说:“看你也不是能闲得住的人,不让你干活你也够呛能听话。你把胳膊伸出来,我给你扎两针。”

我妈一听求之不得,麻利的挽起袖子。趁宗大夫给我妈准备银针之际,大牙凑过来问了一嘴:“宗大夫,你看我娘没啥事吧。”

宗大夫抬抬眼皮,安慰道:“刮痧的时候皮肤是有损伤的,这人体有自愈的能力。所以,身上的气血都会往受损的位置走。这个时候人是比较虚弱的,不干净的东西就特别容易借这个机会上身。放心吧,你娘没啥大事,让她多躺一会就好了。不过,你最好还是得让老古给你家出出主意,你爹老这么闹腾,也不是长久的事呀!”

大牙听的连连点头,我们家三口却听得连连挠头,更是对这个神秘的老古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好奇心,但也不好意思多打听。

等宗大夫给我妈治疗的差不多了,有才突然站了起来,先透过门上的玻璃往外看了看,又伸出手狠狠的点指贵富:“嘿嘿,老古头子来了,我看你要够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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