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夹紧

朱雀大街上, 各地方官及羁縻府州、附属国的使臣的车驾源源不断的驶进兰台宫,去向皇帝朝贺。

含元殿内,位同宰相的谢贤也正领着三省官员在拜贺皇帝,由他念着拗口的贺年骈文。

很快, 中书舍人直入殿中, 递上文书。

内臣接过, 交由皇帝。

李璋拿过来后, 展开一字一字的看着。

立于殿中谢贤旁边的林业绥也不动声色的抬眼审视着,这位皇帝的神情由愤怒转为悲痛, 而后再是压抑不住的杀意。

“一群竖子!”李璋用拿文书的手紧紧捂住胸口,文书与衣袍出现了同样的褶皱, 共同承担着帝王的悲愤。

这一声怒斥, 使得谢贤立即停下, 即使贺年骈文已只剩下最后几句没念。

殿内官员看向皇帝。

林业绥亦在心中算着这位帝王接下来的举动。

待缓过来后,李璋一字不言,缓缓从座上起身, 走下几级台阶, 与朝臣站在一起, 而后唤来外面的殿卫,再抽走他身侧所佩戴的仪刀:“我性子易燥怒, 为此死过不少人, 登极以来,为做君主表率,已多年不碰刀, 只握些文笔了事。”

他缓慢挥动着刀刃, 手腕转动, 似在试这把刀用来杀人, 称手与否:“可是...你们这些人偏偏要把我当成是什么良善之辈。”

郑彧连忙接话:“陛下这是何言,我们一直都很敬重陛下有仁爱之心。”

王宣也心中无数,看向林业绥,只是男子置之不理。

“何言?”李璋怒视过去,语气愈发激烈,似乎已裹挟着这位帝王无尽的血泪,“西南匪患刚起时,你和谢贤共同向我奏报请缨,要三郡守军御敌,我允了,半载时间,两万人都解决不了区区几千人,还隐瞒军情。”

“又是你们!”

最后四字,皇帝用尽全部气力怒喝出来。

随后,吞下所有气血,无奈道:“又是你们在我面前作保,要我再给你们侄儿,你们子弟一些时日,我又允了,宽限他们到雪融之日,可结果...”

李璋仰头合眼,手中刀尖落在殿中所铺的地板上,深吸一口气后,怒目圆睁,怒吼:“巴、蜀两郡都已被人夺走了!守军没有丝毫反抗,将领逃走,为了隐瞒军情,竟还敢追杀张衣朴!倘若不是有人救下了他,是不是还准备把建邺城也拱手相让!”

丢失城池,乃守成之君的莫大耻辱,自开朝以来,从未有过此事,可却在他这里发生了。

一把怒火烧毁了所有,指使着帝王挥刀向人砍去。

就近的郑氏子弟连忙冲上前去帮郑彧挡刀,一抹鲜血从他脖颈处涌出,闷响倒地,一条命就这么没了。

郑彧杀不成,愈发增加李璋胸口的悸痛,一抽一抽的,使得他身子猛晃,以沾染了血的刀尖抵在地上,勉强稳住了身形不倒,内侍想要上前搀扶,也被斥退。

其余官员皆屏息不敢作声。

紧接着,李璋再挥刀,这次是谢贤的门生上来挡了,刀刃所带出的血迹也洒在旁边的男子脸上。

林业绥眨眼,黑眸更冷了几分,真是腥。

只是这人没死,无疑成为李璋发泄怒火的靶子。

血迹沾染到官袍上,林业绥仍一动不动,看着谢贤的这个门生被一刀刀的砍下,最后闷声倒地。

皇帝在殿内要杀臣子,还是三省大官,内侍急忙跪地,死死抱住李璋的腿,其余官员也接连跪地恳求。

只有林业绥、王宣、谢贤三人仍还站着。

便连郑彧都抵不住天子之怒,伏倒在地。

李璋扫过殿中的人,视线落在其中一人身上,而后踢开内侍,扔掉手中的剑,抓着胸口,呕出一口血来后,昏倒在地。

内侍和殿卫急忙将人抬到侧殿,又去请来医工诊治。

百官等在殿内。

没一会儿,舍人赶来这里焦急禀告:“各地官员、附属国和羁縻府州的人都已进宫来了,要朝贺陛下。”

谢贤、郑彧满心系在侧殿,王宣也不打算管这些政事。

林业绥只好走上前去处理,哪怕脸上与浑身都是血,仍面不改色的淡定嘱咐:“马上带上人去将他们拦在中书省官署,便说谢司徒仍未朝贺完,奉命带他们去值房作短暂歇息。”

随后他抬目,冷言:“殿内发生的事谁传到殿外,割舌刺目。”

舍人称喏,随即离开。

没多久,皇帝也醒了,遣散官员离开,唯独留下一人。

内侍上前道:“陛下要见林仆射。”

林业绥只好又去了侧殿,只见即将年过半百的皇帝躺在**,发间窜出了几缕白发,胸口起伏极不正常。

胸痹之症加重的李璋艰难吐息:“张衣朴是你救下的吧。”

林业绥眸光微闪,缓缓吐出一字:“是。”

连失两座城池,是对帝王的羞辱,无论对内功绩有多大,只要丢了城池,莫不是被后世辱骂。

对他的戒心,在皇帝心中,早已不是最重要的。

皇帝要杀人,所气的也并非只有丢失城池一事,而是心中对三族的恨意又重新烧了起来。

这次,是他要拉皇帝入局。

“不愧是林从安,算尽天下事。”心中装满了西南军情的李璋自是生不起气来,反还赞赏了句,后又无奈笑了两声,“真是可惜,刚刚没能杀了他们,郑彧也就罢了,毕竟是他族内子弟,倒是没想到谢贤那些门生的忠义。”

林业绥看着还在感叹不能杀死人的皇帝,半垂眼皮,将淡淡笑意敛在眸中:“陛下若真杀了他们,天下世族将会对您群起攻之,陛下可以定罪诛杀,却绝不能在未定罪前杀,届时无论有罪与否,世族都会认为是您容不下他们,惶恐之下,滋生动乱。”

“那就定罪。”李璋几乎是咬牙说出这一句话,往日三族凌驾皇权,子弟皆争气,守江山无虞便罢了,可今日皆是粪土之墙,“西南三郡那边你来处理,等雪化了,便重新从其他郡调兵,让王烹过去领兵。”

“若王烹收不回来巴、蜀两郡。”

“我也可以杀了你林从安。”

...

走出侧殿,男子闻着殿内弥久不散的血腥味,受不住的弯腰猛烈咳了起来,他任由咳疾发作,没有半点克制之意,连带着前两年所受的内伤也发起疼来。

内侍急忙出来,递过帕子:“陛下让我给林仆射的,嘱咐您注意身子。”

林业绥直起腰,谢过恩后,缓步出了含元殿,望着天地之间一片缟素,咳声仍然止不住,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六年前,他从隋郡重回建邺,于缈山提剑杀梁槐的时候。

只是,这次提剑人却不再是他,成了皇帝。

男子沿着龙尾道离开时,咳声仍未中断,大氅掩住了他官袍上的血迹。

等在阙门外的童官看见来人脸上的血,吓得失色。

登车回府后,林业绥直接去了书斋。

童官拿着氅衣,想起男子浑身的血,站在门帘子外,担心询问可要请医工来,却毫无回应。

没办法的他,只能仓惶招来一个小厮,吩咐了句“快去告诉大奶奶”。

第116节

-

正厅与书斋皆在二门外,过去不需多久。

宝因迈得沉重的步履赶到廊下时,厚重的门帘隔绝了所有想要往屋内探知的目光,只有一个小厮站在这里。

童官帮忙打起帘子,又小声禀告:“大爷脸上和身上都是血。”

宝因边解氅衣的系带,边跨过门槛入内,吩咐了句“去打些热水来”,便寻男子去了。

帘子也重新垂下。

书斋四壁是以将花椒捣碎混泥,涂抹而成的,不大冷时,室内温暖如春,可在孟冬,却仍感到寒意。

宝因抚着手,脚下慢移。

随后双手合十,指尖微微弯曲,停在胸前,喊了声:“爷?”

男子立在书案前,视线微垂,沉默不言,抬眼的那刹,冷意乍现,蜿蜒在眉眼上的血迹也已干涸。

她第一次瞧见这样的林从安,眼中杂糅了无数的情绪。

决绝,痛苦,悲凉,杀伐还有弃舍。

望着女子潮润的杏眼,林业绥扯出一抹淡笑:“不是我的。”

两人才说了一句话,外面小厮便打来了热水,放在离男子不远处的高几上,宝因走过去,双手浸入水中,拧了拧帕子,目光在案上短暂停留后,抬头踮脚去擦。

她放柔声音:“我们回去吧。”

-

湢室内,侍女婆子提着热水鱼贯而进。

宝因抬手,一粒粒的解开扣子,褪下男子染血的官袍。

等人去沐浴后,她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接连挑起两道帘子,去到廊下,命人唤来男子的贴身小厮,厉声问道:“宫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从院外跑来的童官被问得紧忙低头弓腰,把知道的所有事一一供出:“回大奶奶,昨夜宫中守岁并无事情发生,官家还赏了东西,只是今儿大朝会时,似乎出了事,喊了医工去含元殿,那些外来朝贺的使臣也都被留在了中书省的值房里。”

“谢司徒和郑令公浑身也都是血。”

宝因凝眉:“他们身上可有伤口?”

童官摇头:“大概是没有的,看着没有被医治过。”

问完话,宝因便回了里间。

她坐在炭火旁,取着暖,怔愣出神。

直至炭中发出爆裂的声,一时思索不得的她方大梦初醒,吐了口浑浊之气后,便撑着扶手起身,走去外间拿来香丸和香具,站在榻边脚踏上,亲手焚香。

听到湢室的响动,宝因搁下手里用来压香灰的金扁,偏头看去,男子濯过的墨发散开了来,发梢还有水珠滴下。

大袖交衽袍,黑色金绣的大氅。

她在缈山第一次见到他时,便是这样。

与那时不同的是,今日的他在朝自己走来。

可为何眉目间是那么疏离。

林业绥用冰凉的掌心轻抚女子鬓发,脑中充斥着前面童官所禀的话,他半垂眸,看着隆起的腹部:“四个月,好像可以了。”

宝因点头。

林业绥问:“要吗?”

宝因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不能太用力。”

林业绥意味不明的笑着,贴耳低声道:“我只用幼福两个地方,不用那处。”

宝因以为会是手和嘴,可当趴伏在榻边,双手死死抓住矮几边沿,双腿肌肤感知到阵阵冷风时,才知道错了。

粗壮的青竹磨在沟壑间。

林业绥掐住女子腰身,又小心的不去碰触到隆起的部分,他忽开口:“那血是郑彧族弟和谢贤门生的。”

宝因愣住。

男子那个小厮。

林业绥重新换了个地,毫不避讳的告诉她:“陛下要我处理西南三郡的事,他想杀了郑彧和谢贤。”

他又不满道:“夹紧。”

神魂不稳的宝因乖顺的听男子的话去照做,又努力保持着清明,西南三郡究竟出了什么事,惹得帝王大怒要杀人。

男子呼吸猛滞,随后长吐一口气,他以此姿势搂揽着女子坐在榻边,衔其口,闷声道:“丢了两个郡,守军将领逃了。”

宝因看了眼裙摆处的微微凸起,是那个东西。

她想着男子的异常,又思及书案藤纸上所写的那“吾本弃俗,厌离世间”八字,伸臂搂住,贴过去,将脑袋埋在男子肩上:“爷到底怎么了,便因为这事?”

那个从兄活不了了。

谢贤...到底是她的父亲,他是谢氏的主心骨,他一没,谢氏将军房便也没了,求饶的话就在嘴中打着转,可她不知道男子此番是不是在试探自己,看她在父族与夫族之间会如何抉择。

女子合上眼,泪水涟涟,咬着唇不泣,最后只能说出一句:“圣命不能违。”

听着极力忍耐的颤音,林业绥喉结滚动,青竹也在火中软掉:“我能保下谢贤的命。”

宝因没有应答,悄悄抹去眼泪,问男子那八个字是何意,她记得那该是道经《坐忘论》中的话,大意是说我本来就厌恶世俗,要离开人间。

儿时读时,便觉世人大抵都是贪恋世俗的。

她噙了噙鼻子,忆起从前的事来:“爷又起了什么心思。”

林业绥亦不答她,起身把人抱去卧床,仔仔细细检查了番,只见女子身上的粉底织金花卉对襟短袄被揉乱,蜜合色撒花裥裙的内衬也布满斑痕,裈被撕烂。

他叫了热水进来,而后一一褪下,亲自清洗女子腿上斑痕。

然后道:“那是大人生前所写。”

昭德太子死后,林勉常于夜里临湖望月,众人只道是缅怀旧人,却不知昔日意气风发的人已厌世许久,终在第三载的端阳节追随昭德太子而去。

为能满足其遗愿,能与昭德太子一同供奉,他故意掩去真相,装作是病逝。

这件事,除他之外,无人知晓。

西南军情远没有那么乐观,他本想要弃舍这条命。

宝因坐在卧**,安安静静的,任由男子来擦拭,待好后,她猝然道:“谢贤是我大人,你是我夫君。”

转身扔帕子的林业绥身形顿住,回头看她。

“朝堂之事,关乎一族存亡,爷该如何便如何,官家要杀的人,爷又能保几时,我早便明白的,所以在谢府时,婚姻之事,我从不多言抗拒,我十四年的吃穿享用皆是谢府和大人给我的。”宝因道,“如今嫁来林府,亦是如此,不必因此为林氏招致祸端。”

皇帝点名要男子处理西南三郡的事,就是要他想办法给牵涉进去的郑谢定罪。

林业绥拿来衫裙给女子穿上,瞧着她肃然的神情,不愿让这些事烦她,故笑说了句:“岳翁是司徒公。”

郑彧也是中书令,他们只是举荐,并未指挥,西南之事再如何严重,也不能直接要了他们的命去。

屋内完事后,婆子也有眼力见的去吩咐东厨煮了汤中牢丸来。

两人吃完,一同回**眠了会儿,到未时才醒。

云髻松散了的宝因拢好木屐,下到卧床,然后便立在屋中,望向窗外突然滴水的屋檐,无端生了感叹:“看来这场雪不久就会化了。”

先起了的林业绥坐在炭火旁的圈椅里。

闻言看出去。

那时,王烹也该出发去西南。

作者有话说:

6号尽量更qwq,我不能保证

--

【出处】

1.“吾本弃俗,厌离世间”出自唐朝道士所著道教经典《坐忘论》,译文来源网络。完整的是[若以合境之心观境,终身不觉有恶;如将离境之心观境,方能了见是非。譬如醒人,能知醉者为恶;如其自醉,不觉他非。故经云:“吾本弃俗,厌离人间。]

整段文的意思大概就是人如果贪恋世俗生活,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