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空气那样柔和,一层一层透着草木花香,还有青春勃发的味道。
我挨着宁妃坐着御花园的凉亭里,远远望着聚集的人丛。
一边是在花丛徜徉的云意等人,繁花似锦,美人如画。一边是嬉戏玩闹的孩子们,无忧无虑,天真无邪。
宁妃再问:“妹妹,你相信陈太妃真的会诅咒皇上吗?”
我想了想,终究疑惑着摇头:“我不知道。”
宁妃低下头,很快又抬起来,“妹妹,你没有见过她,所以你说不知道。可是我却知道,凡是和她接触过的人,就不可能相信她会这样狠毒。”
我道:“陈太妃在世的时候姐姐也只是几岁的孩子,难道姐姐和陈太妃相处过?”
宁妃默然,半晌道:“她那样美,那样善良,为了一个不知道来历的病重孩子可以与太后顶撞……我不相信,我从来都不相信她会做出这样的事……”
我默默看着她,她的眼里噙着泪水,我递了自己的绢子给她,并不想开口打断她的追思。
“我五岁那年,父亲随先帝西山狩猎,我一时贪玩躲进了装畿重的箱子里,原以为他们一上山便会打开箱子,谁知道那样不巧,上山恰逢大雨,我就在箱子里被关了两天。”
宁妃望向我,苦笑道:“我很蠢是不是?”
我开口道:“小孩子谁没做过傻事?后来呢?”
宁妃道:“五六岁的孩子,被关在黑漆漆的箱子里,呼喊求救也没人搭理,两天两夜,水米不进,自然是害怕恐惧到了极点。第二天下午我便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的什么也不知道。直到第三日清晨雨过天晴,先帝狩猎开始,这才把我放出来。”
我松一口气道:“总算得救了。”
“哪有那样轻松?”宁妃喃喃道,“虽然我才五岁,但突然从箱子里冒出来,在那些大内侍卫眼里便和刺客无异。当时无人知道我是李家小姐,太后也说事有蹊跷,不如斩杀以儆效尤。”
我倒吸一口冷气,“她怎能这样做?”
宁妃冷笑道:“是啊,一国之母,谁知道竟是这样暴戾的性子?幸而陈太妃当时也在,她怜悯我年幼,一力阻止太后,不惜言语顶撞,这才换得先帝垂怜,让人送我回府医治。”
她深深道:“我永远记得,她挡在我身前对太后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样的女子,又怎么可能诅咒自己爱人的孩子?”
我幻想着当时情景,似乎也见到了一代宠妃的高华风姿,不禁心生仰慕道:“我没有姐姐这样的福气,不能得见陈太妃的绝代风华。”
宁妃收敛了面颊上的凄苦,略带些笑意道:“何须羡慕我呢,你母亲难道不是绝代佳人么?据说陈太妃和你母亲还有七八分相似呢。”
她虽是有口无心,我却不想接这个话茬,转而道:“姐姐入宫时日不短,太后有没有认出你来?”
远远的,福康拉着元倬慢慢的走近,宁妃脸上带着笑,低声道:“她害的人那样多,哪里记得一个山村野孩子?”
她招手唤几个孩子过来吃点心,福康与元倬背后是踯躅独行的元澈,玉真呢?我偏了头朝后看,没有玉真,我唬的站直了身子向前疾走两步,还是没有看见。
我额上的冷汗一下便冒了出来,明明是四个孩子在一起玩,怎么会偏偏不见了玉真?
福康已经踏上凉亭的阶梯,我忙问道:“福康,妹妹呢?妹妹怎么没有和你们在一起?”
福康拿起茶杯喝茶,“妹妹在后面呢,和元澈一起的。”
御花园虽广阔,却是一片平原花海,起伏不大。触目处并无玉真小小的身影,我骇的手足冰凉,宁妃也发觉不妥,忙问元澈道:“玉真呢?玉真在哪里?”
元澈看着我,委屈道:“姐姐和树玩,姐姐不和我玩!”
我握住他小小的手掌,急的不行:“姐姐怎么不和你玩?姐姐怎么跟树玩?”
元澈也不回答,只回头一指,“姐姐在那棵大树下面。”
我看见远远一排树木,也顾不得元澈说的究竟是哪一棵,忙提了裙角疾奔过去,服侍的宫人内监不知所以,也忙忙的跟上。
奔的近了,我看见玉真抱着其中一棵树,耳朵贴在树身上,似在聆听什么声音。
看到她安然无恙,我的心才稳妥的回到原处,随即而来的却是一阵恼怒,我拉起玉真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知道不知道母妃有多担心你?”
玉真看见是我,小小的身子扎进我的怀里,低低道:“母妃,树里面有人在哭……”
跟来的宁妃闻言吓了一跳,“这孩子胡说什么呢,别是冲撞了什么吧?”
我抱起玉真,她面色平静,双眼明澈,双手勾了我的脖子,又说:“母妃,树里面真的有人,我听见她哭了……”
宁妃忙道:“快送公主回去,请国师过来看看!”
我并不想闹大,摆手道:“不用劳烦国师了。小孩子幻听是常有的事,送她回去歇着。”又嘱咐锦心道:“让公主喝碗热热的牛奶,哄她睡觉。”
众人簇着玉真去了,我盯着面前这棵树,这是一棵很普通的银杏,只是因为年成久了,树干很是粗大,估计要三四个人才能合抱。
宁妃扯了扯我道:“妹妹,咱们走吧,树荫下面怪渗人的。”
我道了一声好,却不由自主的学着玉真的样子,将耳朵贴在了树干上。
静谧,只是一片静谧,耳边只有御花园的叽喳鸟叫和孩子们的欢笑声,树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直起身子,笑着对宁妃说:“什么声音也没有,这孩子是皮痒了,明明是自己贪玩,怕被咱们责怪,便编出这样的胡话来。”
宁妃苦笑道:“树都是实心的,里面怎么可能有人?我听见她那样说话,只觉得自己身子都寒浸浸起来,偏你还敢去听。”
恰巧云意等人也跟了过来,几人说说笑笑,便把这桩怪事撂下了。
次日天阴,我不许玉真出去玩,因着她头日说谎的事,罚她在宫里练字。
萧琮下朝过来,玉真正糊了一手的墨,张牙舞爪的跟我闹。
“我不写嘛,我不写嘛!”
她娇滴滴的嚷着,萧琮心疼不已,“不写便不写吧,正是玩闹的年纪,你这样管着她也不妥。”
我嗔他一眼:“皇上就知道惯着她,六岁大了,怎么不该练字?且不说福康元倬,便是元澈也比她争气,人人都会几个字,她呢,就会个‘天、人、大、小’,别的一概不会不认识,就会跟我闹!”
萧琮搂过玉真,问道:“你母妃说的可是实话?其他人都比你识的字多?”
玉真撅着嘴道:“父皇,识字慢些有什么要紧?人各有志呀!”
谁也料不到她人小鬼大的说出这一句,萧琮和我都撑不住笑起来,我捏一把玉真圆嘟嘟的脸颊道:“听听,就会这些歪理。”
萧琮笑道:“这样的口齿和滑头还不是跟你学的,教坏了朕的女儿,现在你倒不认账了。”
我奉上新沏好的茶给萧琮,将玉真从他怀里拉出来,唤人带她下去洗手。玉真临走前还回头再三再四道:“父皇,你告诉母妃,不要让我再写字了,墨在手上很难洗掉的,我怎么吃点心呀!”
萧琮忍着笑打发她去,“父皇知道了,你快去洗净了手回来吃点心。”
他注目我道:“这孩子玉雪可爱,偏你也忍心吼她。”
我坐在他对面,静静的用小银锤砸核桃,剔出核桃肉递给他道:“还有个更聪颖懂事的孩子,偏您也舍得不闻不问。”
萧琮的脸色逐渐淡漠,他放下手中满握的核桃肉,似乎有些百无聊赖,更加不打算开口接话。
我继续砸着核桃,略分了神看着庭院里来往的宫人,白裙红襦,不乏青春貌美多者。现下说是为了皇后的病不再选妃,以后呢?万一皇后薨逝,太后要选王家的女子入宫,萧琮会如何处理呢?
元倬不能说话,自然不可能继承大统;元澈虽然乖巧,但在萧琮心中始终是害死媜儿的元凶;宫中子嗣便只有陶美人的儿子元晟,萧琮若是立他做了太子,我和我的孩子以后还有立锥之地吗?
“哎呀!”我惊呼一声,原来在砸核桃的时候想着心事,不留神便砸到了自己的手指。
萧琮牵起我的手道:“怎么样?怎么这样不小心?”
他忙唤人传太医,几乎同一时刻,内殿隔断悬挂的珠帘后面扑出一个小小的人儿,“母妃,你疼不疼?孩儿给你吹吹!”
是元澈。我忍着疼抚摸他的头道:“母妃不痛,一会儿就好了。”
萧琮乍一看见他,脸色并不好,“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我怕他吓着元澈,便想护着元澈在我背后,可是元澈偏从我身后走出来,跪在萧琮面前道:“父皇,孩儿在里面小睡,听见父皇来了,来不及走避,请父皇恕罪!”
萧琮平时并不留意他,连话也少和他讲,此刻听他说话有条有理,俨然小大人状,便稍稍和缓了脸色道:“既是父皇来了,你怎么不出来请安,躲在你母妃屋子里成何体统?”
元澈毕竟还小,听见萧琮话里带着责备,眼眶立即涨满了泪水。我温言道:“您不喜欢他,孩子自己心里也清楚。回回您过来,他都自己避开,为的是不让您见着他心烦,哪里是有意不向您请安?”
萧琮哼一声,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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