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夜、回来两次

九十年代初,东北老工业基地正进行着轰轰烈烈的体制改革,至于怎么改的我不了解,反正改到最后的结果是无数工人下岗。当然,一开始还没有“下岗”这个词,叫什么停薪留职、厂内待业之类的。

我爸在单位是电工,有着一身好技术。那时候我感觉只要跟电沾边的东西,他都会摆弄,特别是修理家用电器,那是相当厉害,我十分崇拜。后来企业效益不好,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企业员工没办法纷纷出去自谋生路,厂里也睁一眼闭一眼,就当给大家放了长假。在这个大环境中,老天爷永远饿不死手艺人,正是凭借我爸的专业本领,让他找到了新的谋生工作。

那个年代经济转型,我也记不清是政策鼓励还是什么其他原因,第三产业如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路边悄然涌现出许多歌厅舞厅夜总会之类的娱乐场所。这种地方需要舞台,当时还没有电脑程控设备,一切灯光效果都要靠前期人为布线,我爸便是根据客户需求把舞台灯光设计出来再进行安装。他自嘲过,他的工作就是安装灯泡,简称“装灯”。可能有的朋友听不懂——装灯,在东北话里类似于装十三,甚至更高调一些。

给私人老板打工可不比在单位作息规律,必须没白天没黑夜的抢工期,再想朝九晚五是山墙上挂竹帘——没门儿。我爸爸八成出于自尊心没告诉我他已经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土坷垃里刨食,只说最近一段时间工作很忙,每天都得加班。

我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学会了煮面条炒鸡蛋焖大米饭,放学回家能给自己糊弄口吃的。如果我爸回来太晚,我就铺床先睡。以前我独自在家呆习惯了,所以也没什么不适应,总结起来就俩字——省心。

有一次,我爸接了一个好像叫“大富豪”的夜总会工程。活很急,每天到家都已经半夜了。因为怕影响我休息,他让我在里屋睡大床,又把沙发改成小床放在外屋,这样他晚上回来就不会吵到我了。不过我睡觉特别轻,虽然我爸每次进屋都小心翼翼尽量不弄出响动,可我还是会迷迷糊糊问一句:“爸你回来了?”然后接着再睡。

六月份天黑的晚,太阳快八点的时候才姗姗落下。那是个周日,我刚看完《正大剧场》播出的美剧《侠胆雄狮》,突然啪的一声停电了。揭窗户往外张望,整个小区连路灯都不亮。电工的儿子当然明白,如果只有我们楼停电,那是保险丝烧断了,肯定有邻居出来修,可像现在一样大面积漆黑一片,就只能等电业局的人处理了。

这是我头一次独自在夜晚赶上停电,再加上温森特那张大狮子脸一直萦绕眼前,令我觉得汗毛有点炸。有些人恐惧的时候会紧闭双目,我上学以前这样,一如穆疯子敲我家门那天,我就是把脑袋埋褥摞子里装鸵鸟;长大以后却变成另一种类型:眼睛瞪得象铜铃,射出闪电般的精明,耳朵竖得像天线,听着一切可疑声音,生怕看不见的角落里会突然冒出个不明生物把我开膛破肚。

正紧张,忽然隔着门板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脚步声,邻居家门上的老折叶“吱扭”开了,那帮人往里走,进去之后却没关门。时隔不到一分钟又来一批,这次他们当中还加杂着什么“接他”、“老想他了”、“有年头没见”之类的只言片语,再次消失在门口。

隔壁住的是一对姓宋的老头老太太,带着个三十多岁弱智的傻儿子。以前赶上周日他家总有很多亲戚过来聚餐,挺热闹的,也常把我叫过去吃好吃的,但一般都是下午。我很纳闷,这么晚又赶上停电,他家在干什么呀?

头两伙人进去之后走廊里脚步声并没平息,而是源源不断陆续来人。有时相差三两分钟,有时干脆前脚后脚能连上。因为宋爷爷宋奶奶平时对我很和蔼,他家亲戚我也都认识,所以我做出一个决定,上他家去凑凑热闹,等来电或者我爸下班再回家,以免黑漆嘛乌自己一个人搁家害怕。

穿好鞋推开门,我却愣住了,走廊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家的门静静地关着。我以为是且(客人)都来齐了,心里琢磨还要不要去敲门,觉得这样不太好,正犹豫呢,他家门突然开了,宋爷爷从屋里一个大踏步迈出来,迎面和我撞个对脸。

我以为宋爷爷能让我去他家玩,可他看见我站在门口张嘴便问:“大光,你爸在家没?”天太黑,我分辨不清他的表情但得听出语气焦急。

我摇摇头:“还没回来呢……”

宋爷爷没继续跟我搭茬,噔噔往楼上跑。我往他家屋里看了一眼,哪有很多人啊?只有他家的傻儿子在哭哭咧咧的喊:“妈,你醒醒,妈,妈,你别睡了。”那动静在暗夜的楼道里别提多渗得慌了。

我后脊梁发毛,想退回家。傻儿子却跑出来,、口齿不清的问我:“你看见我爸没?”

我指指台阶:“宋爷爷上楼了……”又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咋的了?”

傻儿子被我问得再次嚎啕,一边哭还一边嘟囔着根本分不清个数的话,弄得我不知所措。这时六楼李大爷陪着宋爷爷一起下楼了,见我和傻儿子正站在一块堆,问了我一句:“你爸在家没?”看我摇头便让我赶紧进屋。

我点点头回家关好门,听见李大爷又噼里啪啦敲另外几家邻居的门喊人,有人应声出来,楼道里比刚才宋爷爷家进人时的脚步乱多了。直到杂乱中李大爷高声指挥众人“别找车了,直接抬医院”,才猜测是不是宋奶奶突然生病了?可刚才陆陆续续的脚步声又如何解释呢?

我铺好床钻进被窝,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就在我朦朦胧胧即将入眠之际,我听见钥匙拧门的声音——我爸下班回来了。

他一进屋我马上从被窝里撑起上半身,喊:“爸,你回来啦?刚才宋爷爷家……”

没等我说完便被我爸打断:“我知道了,你赶紧睡吧。”说完把里外屋之间的门给关上了。

虽然还没来电,我也没看着我爸的脸,可知道他回来我心里就踏实多了,听着他洗漱的声音终于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许多穿着长袍的人举着奇怪的旗子,伴着锣鼓唢呐吹吹打打,抬了顶轿子从楼下过,走到我家阳台底下时候停住。领头的人从宽大的袖口里面抽出一把卷轴,抻开端在眼前扯着嗓子开念,不男不女的腔调像极了电影里的太监说话。他念的大多是古文,我一句也听不懂,念完之后把卷轴收起来,夹到咯吱窝底下弯腰行礼,队伍众人纷纷随着低头下跪。

从楼后又绕出十几位,高矮胖瘦男女老少什么模样都有,中间簇拥着一位老太太。老太太红光满面,喜气洋洋,看面孔不是宋奶奶还能是谁?

宋奶奶被大家搀扶着坐上轿子,霎时鼓乐齐鸣,一众人等,抬着轿子就往小区外走。

我扒着窗台往下看得正起劲,突然,走在队伍最后的一个戴高帽的人回头狠狠瞪了我一眼,凶恶的像是能从瞳孔里喷出火来。

我吓了一跳,本能的往回躲。哪知那个人平地飞起三层楼高,瞬间便飞到了我家窗户前,杨起手中奇怪的旗子便朝我捅了过来。说是迟那时快,我爸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一把把我推开,高帽子手中的旗杆一下就捅到了他的额头上。

看见我爸挨打,我真慌了,大叫着:“爸!爸!你没事儿吧?”

梦到这里我惊醒了,身上已经被汗水塌透,被窝里潮呼呼的。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无比清晰,我本能的朝外屋喊了两声:“爸,爸……”

可是外屋没有人回答我,我又喊了两遍还是没有动静,连我爸往日熟悉的鼾声都没有,家里安静的可怕。我想出去看看,却又实在不敢离开象征着安全的床,生怕脚一沾地便会被一只恐怖的鬼手掠走。

我爸到底去哪了?难道被刚才梦里戴高帽子的人给抓走了?或者是在我睡着的时候被让李大爷叫去医院,帮忙陪宋奶奶看病了?我在**辗转反侧迟迟不敢闭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走廊里传来一个人沉重的脚步声,脚步声到我家门口停下,接着便是一串钥匙撞击,锁舌转动,门被拉开了。我再也躺不住了,翻身坐起来退到床的最里边。

我爸听见里屋的声音,问:“大光,你还没睡呀?明天你还得上学呢。”

我仗着胆子反问一句:“爸,你刚才去哪了?”

我爸推开门进屋,莫名其妙:“你睡糊涂了,我才下班啊?”边说边按下电灯的开关,灯亮了,屋里一片光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电了。

我看着灯光下的我爸,他一脸疲惫,额头上居然鼓起了一个紫红色的大包。他走到床前看我有些不对劲:“咋的啦?做噩梦了?”

我木讷讷的没回答,我爸也没追问,把我扶倒在**,盖好被子关上灯自己出去洗漱了。我隐隐闻到他身上有一股酒味。

第二天早上,我爸正常给我做饭把我送出门上学。午休的时候我回家,走到楼下看到贴着楼根摆了一排花圈,宋奶奶昨天去医院没抢救回来,已经离世。楼下几个聚堆晒太阳的老太太坐在一起议论着:老宋太太命好哇,还看电视剧呢,一停电就过去了,一点儿罪都没遭着。可怜老宋头啦,带着他那傻儿子可咋办呐?

多年以后,我和我爸闲聊,不知怎么话题就转到了当初他干过的“大富豪”工程。我爸半开玩笑地回忆,最后收工的时候因为活干的漂亮,一点出错的地方都没有,老板特别高兴,非要拉着他们几个工友出去喝酒。我爸一贯酒精过敏,喝了一瓶啤酒就迷糊了,趴桌子上眯了两分钟,还做了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一个戴高帽的人拿着把旗杆捅我,他急着出去挡,结果一激灵从椅子上滑下来,脑袋撞到桌沿上磕了一个大紫包。磕完之后酒也醒了,他觉得闹心得受不了,无论老板怎么挽留再坐一会留,他也不同意,非要回家。

我爸还吹牛说,那天老板留他吃饭的意思是看他活干的好,想出钱成立一个装修公司,老板负责揽工程我爸负责带队干活,利润对半分还拿四成干股。结果那天他没给老板面子,老板也就没再找他。

据说那个老板后来真的成立了一家装修公司,规模还挺大,放在今天依然是我们市装修行业里数一数二的翘楚。

世事弄人,一个梦让我错过了成为富二代的机会。但我给我爸当儿子,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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