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奶奶离世,按规距三天后出殡。
我爸的“大富豪”工程告一段落,刚好有功夫给老宋家帮忙。我早晨正常上学,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正赶上一群人吵得热火朝天。
但凡附近老住户都知道,只要有冲突,一准跟楼下小卖铺脱不了关系。
小卖铺是住在一楼的兄弟俩开的,哥儿俩都三十左右岁,是不是双包胎我不太清楚,反正长得特别像,都爱梳个油光甑亮的背头。他俩原来在同一个单位上班,后来弟弟二背头下岗了,没有正经营生,索性接着自家窗户搭了个铁皮违建棚开起这家小卖铺,他则在天天夹着根烟屁撇着张大嘴坐在店里看些《某某春宵》、《风流某某》之类的小说;哥哥大背头平时比较低调,不太多话,工作闲暇之余负责店里的采买。
至于为什么总有冲突,我讲个细节,看官们自己慢慢品:
二背头给人找钱的时候有个习惯:比如你用一张两块钱的钞票卖包一块一的烟,他接过钱先翻来覆去的检查,至少磨叽一分钟才扔进钱匣子,然后用两根手指在匣子里来回划拉,半天找出四毛零钱,却并不递到对方手中,而是漫不经心甩在柜台上,再从货架子上够出烟压在零钱上面向你一推,耷拉着眼皮瞄你。最后,才慢慢腾腾把剩下的五毛钱扽出来找给你。
经常有性子急的看见烟拍柜台上抓起来就走,被遗忘的五毛钱就成了二背头的外落。可一次两次行,时间长了肯定有回过味的来找后帐。钱进了二背头的兜哪有再吐出来的道理?于是,争执便成了家常便饭。四邻八里心中都有数,这小子心眼子不正。但他仗着自己是地头蛇专坑生人,碰到脸熟的多少收敛点,所以街坊们好鞋不踩臭狗屎。
不过这回他却破了例——同他掐起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爸。
起因是这样的:那时候电话不普及,我爸能帮上老宋家的忙主要是跑腿。他照着宋爷爷给的地址通知了几家亲友,回来的路上找个寿衣店买只花圈了表心意。到家之后发现楼墙下没地方了,于是挨着小卖店的窗户旁放下花圈。哪知二背头突然像吃枪药似的从铁皮棚里冲出来,嘲嘲八火儿的嫌晦气,非让我爸把花圈挪走。
其实这事我爸做的不是一点毛病没有,按理说应该先跟二背头打个招呼。可二背头妈妈奶奶的嘴里不干不净,我爸那年也就三十三四岁,血气方刚哪忍得了这个?挥拳杵了二背头胸口一下。二背头吃亏却没直接还手,反而抬脚把我爸刚买的花圈踹散了。我爸更不干了,冲上去要削他,结果被以李大爷为首的一干邻里拉开了。
李大爷一边劝我爸消气一边把我爸往楼道里推,我经过花圈和几个纸人纸马跟上他们。小时候的我不怕花圈,但纸人就瘆人多了,特别是它们没关节的胳膊腿,直勾勾硬梆梆的透着阴气,真像死人的样子。不过越害怕越好奇,便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回到家门口,李大家拍拍我爸胳膊,说二背头因为老宋家办丧事招待客人的东西全是在外面买的,连包烟都没从他家拿,所以正憋着气找茬呢。我爸的脾气也不是特别犟,磨叨两句拉倒了。可李大爷临走时又留下一句话:“回头你最好跟他家老大言语一声,那是个记仇货。”
直到我写这段故事的时候仍然会想,假如那天我爸听了李大爷的话主动找大背头示个好,或许我就不会受伤,也不会让偏头疼的毛病伴随至今了。当然,猜测只是猜测,包括我的那次遭遇是否出自大小背头一手策划,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始终没有证据……
闲言少叙,第二天我爸给我留下饭便早早出门给宋奶奶送殡。
临出发的时候,葬礼却出了意外——给宋奶奶准备的纸扎童男童女莫名奇妙不见了,好几十口子人谁也没看着,最后只能做罢。这个意外算癞蛤蟆落脚面,十分咯应人。
白天无话,晚上我们爷俩儿刚吃完饭,李大爷的弟弟李二大爷上我家敲门:“老陈,明天礼拜天,你休息不?”
我爸连忙回答:“休息啊,啥事啊?”
李二大爷伸手往楼上指指:“上老吕家打会麻将啊?老长时间没玩了。”
我爸愣了一下,瞅瞅我,李二大爷没给他留下拒绝的机会:“带大光一块去,反正明天不上课,让他看录像。在楼上等你啊,快点!”说完小跑着上楼了。
我爸以前跟邻居玩麻将的次数就不多,离婚后不是在家照顾我就是没白天没黑夜的干活,更没功夫了。好容易轻闲几天,能放松放松挺好。而且,老吕家的东芝录像机录的“克塞号”,在二十一寸平面直角三洋大彩电里放出的人间大炮绝对比嗨粉还有快感。于是爷俩一拍即合,简单收拾后一起上到五楼老吕家。
可门一开,我爸看到屋里的牌搭子们,心里马上就明镜儿了,这是场刻意安排的牌局。
除了李氏哥儿俩外,等着我爸的还有四位:主人吕仁才肥硕的身驱正襟危坐,严肃的冲我们点了点比篮球还大一号的脑袋;女主人吕大娘比她老公还魁梧,扯着八十分贝的公鸭嗓招呼我们进屋,透着一股舍我其谁的气势,派头十足。
剩下二位不是别人,正是大小背头。
我家这栋楼比小区其他楼早建好两年,原本是某厂盖的职工楼。居民分为两派,厂里人和原址回迁的坐地户。老李家和我家都属于后者,背头兄弟是单位分房分进来的。吕仁才的情况比较特殊,他爸是该厂的老长厂,他是销售科长,公认的未来接班人。同时,他也是在这一片长大的,所以对楼里两派居民都相当熟悉。
正因为他既是二背头的领导,又身为我爸的老大哥,听到我爸和二背头打起来的消息,十分笃定的认为自己有责任、有义务担当起矛盾调解员的角色,于是委托李二大爷张罗起这个和事局。
我爸看见背头兄弟挺别扭,但扯不下其他人的面子只好坐了下来。吕仁才、李大爷和二背头纷纷伸手码牌,大背头和李二大爷分别坐到自己兄弟旁观战。两个刚动过手打架的对头凑一桌,气氛多少有些尴尬。
但他们研究一百三十六号文件跟我没关系,我是来看《恐龙特级克塞号》的。不过吕大娘告诉我一个噩耗:她儿子把那盘录像拿他爷家过周末去了。面对我失望的眼神,吕大娘神秘一笑:“大光,你胆大不?”
堂堂男子汉当然不能认怂,于是我铿锵有力的点点头。
吕大娘见我没拉胯,说:“那我给你看个吓人的,美国片,老过瘾了,我儿子可爱看了。”说着,挑出一盘让我至少两个月看见生肉腿就转筋的带子塞进录像机里。多年之后我终于知道,那部电影在美国都少儿不宜,叫《丧尸出笼》……
二十一寸平面直角真不是盖的,虽然盗版录像连字幕都没有,可肉联厂似的镜头比人间大炮震撼多了。
极富冲击力的画面开场就把李二大爷的目光从麻将牌上吸引到了电视机里,他下意思的自语了一句:“哎呀妈呀,拍的太真了……”
吕大娘轻蔑却又得意的说:“老美拍电影净瞎编滥造,这算啥呀?你听说没,前两天浑河边上,架个大锅把人煮了,都煮焦了,你说得多大仇?”
她还没说完,吕仁才却连续干咳,好像在示意媳妇别说了。可二背头却接过话头:“我听说死那个是咱单位的那谁,真的假的啊?”边说边拿目光询问吕仁才。
吕仁才阴沉着脸,训了二背头一句:“你咋啥都打听呢,老娘们啊?”虽然没置可否,但基本等于承认了。
二背头被吕仁才莫名奇妙噎了个梗,没好气的甩出张牌,结果被坐在上家的我爸给碰走了。二背头又抓了张牌,嘟嘟囔囔指桑骂槐:“操,谁要得罪我我他妈给他也煮了,装逼犯。”
我爸全当没听见他的嘴巴啷叽,等他再次把牌扔在桌上时,将自己的牌一推:“胡了,六十四封顶!”
二背头小吃一惊,伸手去划拉我爸的牌:“胡鸡毛啊?别鸡巴诈胡,诈胡赔圈。”
他满嘴**,我爸有点压不住火了,一把扒拉开他手:“像你似的心眼子都长偷牌上了?”
二背头不光做买卖偷奸耍滑,打麻将也出鬼。他每次在对家抓牌的时候就迫不急待的翻自己下张牌,觉得没用顺手直接推到底牌里,等轮到他了再装没事人一样跟着继续摸,里外里等于多偷一张。谁都不爱跟他一般见识,他却一直自我感觉良好。这次突然被点破,面子挂不住了蹦起来摆架势要跟我爸玩命。
吕仁才在家攒局是为当和事老的。二背头先是没理解他阻止讨论人肉火锅的意图,后来又骂骂唧唧没一点息事宁人的态度,现在还想打人,明显没给吕领导面子,彻底震怒,一拍桌子:“能玩玩不玩滚蛋!”
二背头愣了一下,被大背头拉着往外走。临出门大背头回身一指我爸,说了仨字:“你等着。”
他们走后,我爸也没心情玩了。吕大娘边数落二背头“狗肉上不了席面”边热情挽留,我爸只好再次坐了下来。吕仁才、李家哥俩和我爸从小一块长大,背头兄弟走后氛围反而轻松很多,便由李二大爷代替二背头接着鏖战,我则继续硬着头皮看肉联厂宣传片。
片子演完了,我也困了,而且包括吕大娘在内的五个人一根接一根的抽烟,我熏得实在难受,便跟我爸说想自己先回家。
回家只需下两层楼,所以我爸没什么可担心的。吕大娘担心楼道没灯再给我摔了,给了我一支手电筒,又夸了一句:“大光胆真大,看完恐怖片敢自己走楼道。”
本来我只是看的恶心,没多害怕,被她一夸反倒肝颤了,只好鼓起勇气扬了二正的往楼下走。下到四楼与三楼之间缓步台的时候,借着手电光看到一男一女两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正斜靠在我家门上,直挺挺的关节一点弯都不打。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身上穿的衣服,跟给宋奶奶准备的纸扎童男童女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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