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琮双眸远视,脸色晦暗,显是心潮翻涌。我待要说些什么抚慰他,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只有默默的陪他坐着。
萧琮靠在椅背,屈起手指在桌上笃笃叩响,郁郁道:“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
我接口道:“人生如寄,多忧何为?”
他微怔,扭头看我:“朕说话时别人都不敢多嘴,偏生你接的倒快。”
我挤出一抹笑容道:“臣妾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死记硬背的东西多。皇上不嫌弃,就当臣妾是个故纸堆好了!”
萧琮哑然失笑,捏着我的脸颊道:“朕有了你,当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我不觉心中一凛,对他充满了悲悯之意,这样一个在世人眼中杀伐决断的帝王,想要一个真心对待的女子居然这样难!骤然涌起的酸楚感掐住了我的喉咙,让我红了眼眶。
萧琮见我掉泪,一把将我抱在大腿上坐着:“好好的哭什么?”
相同的氛围,相同的语气,我突然有一种错觉,仿佛此刻抱着我的人不是萧琮,而是裴少庭。我不禁反手将他紧紧环抱住,耳厮鬓摩之间,想要抱住这种感觉,让他永远不离开。
萧琮抚着我的背道:“这些日子朕也没来看过你,朕知道你受了委屈,以后再不会这样了,朕会好好对你。今日是你侍寝头夜,民间所谓的洞房花烛,可不许再哭了。”
我止了眼泪,仍吸着鼻子,萧琮环顾左右没见着锦帕,便拉起明黄绣龙寝衣的下摆为我擦拭,我扑哧一下笑出声推开他道:“皇上当臣妾是小孩子么?臣妾可受不起。”
他抱着我不松手道:“你体态曲线玲珑,又纤秾得宜,即便想装扮成小孩子也没人会信。”说着便轻轻吻过来,我忙不迭避开他道:“皇上,臣妾新承恩宠,身子还不太适应,能不能……”
话犹未完,我已被萧琮打横抱起,他大踏步朝雕花大床走去,凑在我耳边低低道:“越发没规矩了,朕偏要你。”我被他抛在锦被上,闹了个大红脸,兀自絮絮道:“皇上保重龙体……”
萧琮已翻身上来,将我双手压在头侧恨恨道:“你以为朕已是老态龙钟了吗?再要呱噪,朕便要你好看!”我来不及思量他所谓的好看是指什么,已被他深深吻住,兼之他十指并用,渐渐便如坠云端,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在萧琮的眼里看见自已被欲望熏炽的容颜,已不复从前青涩模样。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在心底喟然:少庭,我们真的回不到从前了。
空气微凉,绿釉狻猊香炉里的金樽苏合香渐渐燃尽,淡薄的清新香气随着床榻的摇曳一浪一浪轻拂在身上。苏合香还是原来的苏合香,我倔强的保留着这唯一与他有关的东西,却到底物是人非事事休,究竟陪在了别人的身侧。
萧琮的手脚搭在我身上,微微有些鼾声。虽然已有肌肤之亲,我还是觉得别别扭扭,想要推开他,又怕惊醒了他,只得数着良久的一声更漏期盼着天明。
渐渐地,睡意席卷而来,我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皇上,皇上……”
我在康延年轻声但坚持的呼唤中醒了过来,萧琮也醒了,他半撑起身子,扯起锦被护住我的身子“唔”了一声,康延年恭敬道:“皇上,卯时正了,您该起身上朝了。”
萧琮又仰面躺下,斜着眼睛看我,我柔声道:“臣妾起来伺候皇上更衣吧。”萧琮按住我道:“你且睡你的,自然有人伺候朕。”
康延年一挥手,宫人鱼贯而入。萧琮净了面,又拿青盐漱了口,换上冕袍,玄衣黄裳,蔽膝、佩绶、赤舄等无不精美绝伦,袍上满绣日、月、星、龙、山、海、火为图案,又缀以金饰。萧琮面目清俊,穿上朝服,更显得不怒而威。
有宫人为萧琮拢头发时却怎么也不如他的意,他只微一皱眉,那宫人便吓得双腿发软跪了下去。我这么躺着也不是个意思,又怕他大清早的就发怒,待会到了朝堂更带着坏脾气,便披了寝衣起来道:“给我吧。”
那宫人战战兢兢把玉花象牙梳呈给我,我一手握住萧琮的头发,一手执梳慢慢为他梳理,他的头发稠黑浓密,像是握了满满一把墨在手中。我将梳子叼在嘴里,两手拧转将他头发分为几股,逐次拧紧再聚合一起,最终在头顶拢成一个发髻。
萧琮使了个眼色,康延年忙上来道:“请娘娘把梳子给奴才吧。”我骤然醒悟,我此刻已是四品美人娘娘,叼着把梳子在嘴里成什么样子,岂不是让萧琮和宫人们看笑话么?
我讷讷的松开口,萧琮笑而不语,康延年忍着笑用手掌接住梳子。我囧的不知如何是好,稳了稳心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拿起通天冠,抚平冕板,将通天冠罩在萧琮的发髻上,左右卡紧,再将一根白玉镶金笄贯穿进去固定住冠身,十二旒垂珠润泽明亮,随着萧琮的动作晃晃****。
康延年忽然跪下笑道:“奴才给皇上贺喜,给娘娘贺喜!”
我和萧琮都摸不着头脑,康延年喜气洋洋道:“皇上您且留心听听,有没有什么和往日不同的?”
他这么一说,宫人们都敛声屏气,我和萧琮侧耳细听,四下里静谧无边,并没有什么异样。萧琮突然起身,倒唬了我一跳,他拉着我的手激动道:“爱妃你听,没有雨声了!”
我这才悟过来,自我进宫之后就滴答不绝于耳的雨声这会儿真的没了!
萧琮拉着我就往殿外大步流星奔去,我只穿着寝衣就被他拉了出去,事到临头也管不得宫人内监惊诧的目光,我捏紧了寝衣两边,跌跌撞撞跟着他,他的喜悦感染了我,也感染了所有人。
外面洒扫的宫人见萧琮冲出来,都唬的跪下。
萧琮和我停住脚步,雨,是一丝也没有了,虽然晨间的空气还有些冷冽,虽然时间尚早,但曾经昏暗晦涩的天幕已经转成蓝色,天际还隐隐现出金光来,显而易见,很快便会日出东方。
笼罩在东秦为时三月的阴霾,终于消散了!
康延年跟出来,他善于揣摩萧琮的心思,不等萧琮发问便躬身道:“这雨是昨儿个夜里停的,直到今晨约莫有三个时辰了,想是不会再下了。”
他停下来,见萧琮没说话,又笑道:“还有件喜事奴才一并回明万岁,西北战事平定了。刘将军率部打到了吐谷浑的都城,裴娘娘家的哥哥活捉了慕容超。也是昨儿个夜里兵部报上来的。”
萧琮转头看我,我在他的拖曳中寝衣半散,白皙肌肤骤然暴露在室外冷冽的空气里,背上火红一片显得更加妖艳。我听见宫人们既惊惧又艳羡的窃窃私语,连康延年都啧啧称奇。
嫣寻低眉笑道:“往日听闻娘娘的胎记正映照咱们东秦火德天下,奴婢还半信半疑,昨夜娘娘承宠,今晨便骤然风停雨收,又定了西北,世上哪有这么两全的事儿?可不正是托皇上的洪福、娘娘的洪福么?”
自古以来是人都喜欢听吉利话,帝王更不例外。
萧琮闻言喜不自胜,捏住我的双肩,激动道:“爱妃真乃祥瑞之人!”又扬声道:“平日里随侍宝婕妤的都有谁?”
嫣寻一怔,忙回过神来恭敬道:“回皇上,是奴婢与棠璃锦心,内监是李顺。”
萧琮对嫣寻笑道:“你是个稳当人,朕把婕妤交给你,你们要恭敬伺候着,平日里忠心护主,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康延年笑着进前一步道:“恭喜娘娘晋婕妤之位。娘娘的福气是天赐的,咱们万岁也是天子,可见民间盛传的姻缘之说也是有源可溯的。”
萧琮只含笑用一双眼睛盯着我看,我羞道:“皇上光看着臣妾,就不用上朝了么?”
康延年面色一紧,却见萧琮依然笑容满面,忙跟嫣寻递眼色,嫣寻会意道:“皇上,清晨有雾,想必是个晴朗的天儿,娘娘体弱,在外边站久了恐沾染寒气……”
萧琮笑道:“朕光顾着宝婕妤秀色怡人,倒是忘了这岔。罢了,你进去吧,朕下了朝再来见你。”
我含笑深深一福,萧琮的仪仗卫便簇拥着他渐渐远去。
康延年呼出一口气道:“我的娘娘,您可真是什么都敢说呢!才刚那话要是被有心人传到太后耳朵里说娘娘恃宠而骄,又得生出一场事故!”
嫣寻扶了我起来笑道:“咱们娘娘素来与人不同,别人一句话要在肚子里打千百个转,娘娘倒好,想什么说什么。康大人,以后好歹顾惜着咱们,要是有人在皇上耳边放软刀子,千万帮娘娘兜着!”
康延年道声“不敢”说:“姑姑折煞我了,娘娘左有太皇太后眷顾,右有皇上新宠,哪里用得上奴才?若是用得上,奴才自当尽心竭力的伺候!姑姑请娘娘进去吧,娘娘封了婕妤,奴才也要去后宫知会一声。”
我含笑道:“公公慢走。”
嫣寻望着康延年的背影低声道:“康公公是皇上的心腹,皇上还是郡王时便由他贴身伺候着,平日里各宫娘娘都给他三分薄面。”
我点头道:“放心,我有分寸。”
棠璃遣散了周围的宫人,两人拥着我朝寝殿去。
我心下微动,对嫣寻道:“你向来老成持重,刚才怎么好不好的说起什么火德祥瑞来了?这话要是传了出去,岂不是让人说咱们怪力乱神么?”
嫣寻轻语道:“娘娘在宫里无人倚仗,唯独太皇太后对娘娘青眼有加,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娘娘可曾想过,太皇太后百年之后又靠谁去呢?”
我见她语重心长,不由心里也是一凛,慢慢坐下,接过锦心沏好的茶,有一搭没一搭的吹着热气。
嫣寻道:“这后宫原是你死我活之地,娘娘不去害人,难保别人不害娘娘!如今雨势骤收天色初霁,正是老天给娘娘的运气,换了谁也是要趁着这机会自矜身价的,况且谁不喜欢吉瑞之兆?奴婢不过是顺了皇上的心,帮娘娘把这话说出来罢了。”
我垂着眼皮道:“话虽如此,只怕太招摇了。”
锦心向来心直口快,此刻蹙眉道:“娘娘现在还计较这些!好在这日子落在了娘娘头上,万一昨晚是别人侍寝,只怕这会子就没娘娘什么事了。何况娘娘别忘了这胎记说起来可好可坏,祥瑞顺遂总好过被说成是不祥之兆吧!”
我忆起在靖国府时三娘处心积虑设下的局,不禁打了个寒颤。
室内的鲛纱在阳光的折射下现出潋滟的波光,恍惚间让我以为自己竟置身于湖光山色之间。
我倏忽有了光阴流转的错觉,似乎自己已经在这里活了几十年。骨头缝里镶嵌的,都是正明宫的阳光和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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