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景宁县城,一路向西南。高耸的山峰扑面而来,层峦叠翠,绿意渐浓。静谧的山间公路上,微风掠过绿谷,薄雾弥漫山涧,小松鼠在树梢间跳来跳去,远处不时有鸟儿悠鸣。弹指间,澄照乡金坵村便在眼前。
从四野清凉的山路进入游人如织的步道,耳边一下子热闹起来。远处,新落成的彩虹滑道沿封金山蜿蜒而下,徐徐降落在一大片玫瑰花海中。近处,喜庆的畲族婚嫁演出正在进行,游人被“新娘”拉进舞蹈的队伍中,引来阵阵欢声笑语。
村口广场上,村民围着篝火跳起舞。在过去35年里,接续“治村”的四任村书记手挽手带头唱起了山歌:“一说浙江几多年,人马多来又无田。蓝雷钟姓商量讲,一心乃念封金山……”
金坵村的故事,就在歌声中飞扬着,飘向远方。
金坵村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南宋淳祐年间,畲族先民蓝氏从福建迁往浙江,最早在此地落脚,距今已有约800年的历史。某天,在山间开垦时,曾掘得黄金数斤,金坵的“封金山”由此得名。从掘金到封金,寄托着畲族先民对小康生活的憧憬与梦想。
然而,多少年过去了,金坵人没能挖到“黄金”。
崎岖的山路、飞扬的尘土、宽阔的柏油路、忙碌的农耕机……说起金坵的变化,年过半百的村党总支书记兰文忠首先想到的,就是——路。
金坵村是景宁畲族自治县32个民族村之一,距离县城不到8公里。20世纪80年代,金坵村只有一条扬土暴尘的羊肠小道与外部世界相连。村民们挥起锄头,在狭窄的山间田地上种稻谷谋生,等待老天爷赏饭吃。那时候,人均年收入不到200元。
那时,国家鼓励农村发展小水电,金坵建起150千瓦的蒲洋二级水电站,每年为村里带来5万元的固定收入。可相邻几个村通过劳务输出和兴办企业,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金坵逐渐被甩在后头,成了一个低收入农户集中村。
今天,刚被推选为村党支部书记的雷正余忘不了三十多年前的场景。那时候,公路未通之前,小溪是景宁的主要运输线,人们的生活用品依靠着木头扎排从温州运上来,山里的土产货物从景宁沿河运下去。然而小溪河浅水急,极容易翻船,所以水路主要运货不运人,交通不便。
那是1985年,国家取消粮食统购,改为合同定购,这意味着合同定购以外的粮食,可以送到市场上流通。雷正余意识到,要想富,先修路,金坵村路不通,日子苦,温饱都成问题。想摆脱贫困,村里必须要通路。
兰文忠也记得,那时候,他还不到16岁,每天清晨就要起来,顶着星光同母亲到田里劳作。母亲连续在酷暑中拼命收割水稻,这一天,母亲在太阳的暴晒下中暑了,他劝母亲休息一下再干,可是,醒过来的母亲擦了擦汗又继续走进地里。庄里人家,收割的时间就这么几天,母亲不敢耽搁。一天晚上,母亲向满身泥泞回到家的父亲雷正余央求:“明天你留在家里收水稻吧?”可是,父亲给母亲刮完痧,狠着心没说一个字。第二天天没亮,父亲又急急忙忙出门了。再苦再累都没有流过眼泪的母亲流了泪。面对母亲的哀求,沉默了一夜的父亲只留下一句:“我是党员,我要带头。”
年长的金坵人都记得,刚开始修路那年是1985年。那时候正是一年的农忙时节,没有机械,没有炸药,甚至没有劳力。雷正余上任后,挨家挨户动员,可应者寥寥,他就独自背起锄头、铁锨、钢钎、大锤,移石头,除荆条,填水坑,再自己一车一车运来山石,一个人平整道路。看到雷正余这么拼,村干部加入了,村里的党员加入了,越来越多的村民也加入了修路的队伍。
大家齐心合力,披霞饮露,起早贪黑,原计划一年半的工期,最终只用了一年。机耕路修通那天,村民们放起了鞭炮。
兰文忠还记得,那天,母亲为了犒劳父亲,多炒了两碗下酒菜。可是,菜还没上桌,父亲已靠着椅子睡着了。为了修路,这一年,父亲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兰文忠数不清楚。他知道的是,父亲实在太累了。
当年,第一次看见一车车金灿灿的粮食运往山外,兰文忠开心地跳了起来。如今,一群群山外的游客纷至沓来,金坵村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旅游村”。
1996年,带着乡亲们苦干了11年的雷正余退休了,陈立平接过了雷正余的接力棒。陈立平当上村支书没多久,就有村民来“抱怨”:城里亲戚开车来串门,簇新的汽车被机耕路溅起的石子刮了好几道痕。
不如修一条柏油路!念头一起,应者云集。可是,对于尚不富裕的乡亲们来说,到哪里去找修路的钱呢?
“我来带个头!”陈立平东挪西凑,垫出一万元。第二天,时任村委会主任潘欣根拿来两万元……三天不到,村两委班子八个人,硬是凑出9万元工程款。村干部的付出,感动了村民。2.3公里的路,涉及40多户村民的20多亩地,只用1个月就完成了征迁。修成的柏油路蜿蜒如龙,成了澄照乡第一条与省道相连的村道,大家给它取名“景泰路”。
凭借着这条景泰路,金坵村走出了大山,村里的农产品渐渐走出景宁,走向浙江。2002年前后,主产区与金坵仅一山之隔的惠明茶渐渐有了名气。时任村党支部书记陈立平和村委会主任潘欣根开始琢磨:金坵村适合种茶吗?能不能往金坵引进茶种?他们请来农业专家到村里考察,得出的结论令人欣喜:从空气、水质和土壤各个方面分析,金坵村都适合惠明茶种植。
然而,当陈立平第一次在村民大会上提议种茶时,台下瞬间炸开了锅:“祖祖辈辈种地,从来没种过茶。”“万一搞砸了怎么办?一年收成就都没了!”
开会没吵出个结果,大家不欢而散。
陈立平和潘欣根坚定信念,排除万难带头种起了茶。寒来暑往,看到试验田的茶树吐出绿芽,产值翻了一倍不止。事实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看到种茶有奔头,村民们也纷纷加入种茶的队伍。如今,全村301户村民几乎家家种茶,惠明茶茶叶基地已经发展到3400余亩,平均每人拥有3亩茶园。茶园每年为村里带来1000多万元收入,金坵也渐渐成为惠明茶的主产地之一。2020年,受疫情影响,惠明茶的产量和销量不如往年,可品质上佳的茶叶依然能卖出好价钱。蓝华爱家的茶叶每公斤能卖到1000元,30余亩茶园每年有近20万元的收入。
2003年,浙江启动“乡村康庄工程”,柏油路变成了水泥路,惠明茶这个名字,走出了浙江,走向全中国。再后来,“四好公路”在全国铺开,“康庄小巴”开进金坵。惠明茶,正在走出中国,走向更加辽阔的世界。
一片小小的茶叶历经村支书们的接力浇灌,成了封金山的“金叶子”。
时任村委会主任的潘欣根,是金坵村里的致富名人。他的致富密码,也藏在这小小的惠明茶叶里。在带领乡亲致富的路上,潘欣根不止一次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潘欣根家是一座有着畲寨风情的二层木质民居,这里曾是金坵村最火爆的一家农家乐。生意最好的时候,一年能接待几万人,旺季时座位经常爆满,一房难求。
2003年,“千村示范、万村整治”工程在浙江铺开,各地积极进行农村环境综合整治。考虑到金坵村景色优美,地处景宁环敕木山畲族核心聚居区的西大门,陈立平和潘欣根转换思路,决心打好手中的“畲”牌,发展乡村旅游——畲族民族传统,是畲族最宝贵的东西,外面的游客肯定感兴趣!说干就干。陈立平和潘欣根把畲族传统婚嫁习俗排成了一出戏,以此为亮点吸引游客。潘欣根和几位村民瞅准机会,把家里的屋子打扫出来,开起农家乐,办起民宿,成为村里第一批吃上“旅游饭”的人。
2011年,潘欣根接任陈立平成为村支部书记。金坵村开发了封金山水利风景区,大力推进“五水共治”,美丽乡村建设徐徐铺展。随着金坵村成功创建浙江省3A级景区村庄,越来越多的村民踏准乡村旅游的鼓点,把日子越过越美。
在畲族文化保护这件大事上,村民们同样心齐。2015年春节前夕,在潘欣根和时任村委会主任、畲族干部兰文忠的策划下,金坵村第一届“村晚”拉开大幕。畲汉干部和群众换上民族服饰,围着篝火唱山歌、跳畲舞,欢欢喜喜迎新年。此后,“村晚”成了金坵村的固定节目,一直延续至今。党中央提出乡村振兴战略后,思想活络的兰文忠把目光投向乡村旅游——能不能以畲乡传统文化为特色,吸引更多人前来?
如今,特色村寨建设是金坵的重中之重:和旅游公司合作,由村民本色出演,向游客展示畲族婚嫁习俗;举办蓝氏文化旅游节,吸引蓝氏子孙寻根溯源;农历“三月三”吃乌饭、办歌会,浓郁的畲乡情就在这里愈燃愈烈。
2019年,兰文忠接替潘欣根担任村党支部书记。在他的策划下,金坵村的乡村旅游练起“内功”,更加注重旅游资源整合,提升景区环境和服务质量,逐步走上专业化发展道路。“历届‘村晚’都融入了畲歌、畲舞、畲药、彩带编织、服饰、畲族习俗等传统文化元素,成为连接畲汉群众的纽带。”兰文忠说。这一年,金坵村接待游客15万人次,旅游经济收入超过200万元,其中村集体增收约18万元,村民增收约100万元。2020年,金坵村游客量达到20余万人次,村集体经济年收入近30万元。今年,投资600多万元的花海滑道、蓝氏文化体验中心热火朝天开工,将成为又一个收入增长点。
时光流转,岁月更迭,绿水青山正在变成金山银山。如今,金坵村这个曾经人均年收入仅185元的小山村已经成为人均年收入超1.7万元、村集体资产超千万元的小康村,铸就一段“封金山传奇”。
畲族有句谚语:“畲汉一家亲,黄土变黄金。”从1985年起,金坵村的四任村支部书记中有两任畲族、两任汉族。他们有一个特点,村支部书记都曾担任过村委会主任,在担任村委会主任时和前一任书记搭档。畲汉村干部搭档,一任接着一任干,一张蓝图绘到底。如今,巍峨魅力的封金山旁,金坵村四任村支书共同栽下的一片“小康林”正茁壮成长。它静静见证着,封金山的美丽传说正在金坵成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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